这是她的家。
这却不是她的家。
时近黄昏,漫天火红却恍若烈日当空。她走上屋后南山去,走过山脚早已干涸的潜流、走过半坡上早已枯死的椒树、走过山腰遍生荒草的坡田,走过山顶破败漏风的小屋。她走到山背后,来到爹爹和兄长面前、来到娘亲和……
面前有两座新坟,一大一小。大的那座面前插了块槐木——那并不能算是一块墓碑,不过是随意劈了一斧子的柴火,其上布满粗糙的毛刺,既窄又短。碑文潦草丑陋,但每个字木棠都识得:
“妻 赵王氏之墓
夫 赵……”
碑文仅写到“赵”字为止,剩下的用极小的字体憋屈地挤在四周,几乎糊成一片,最后不得不半途而废。那这并没有阻碍木棠认出立碑人的身份。泰生乡李家村里姓赵的,只有那个外乡来的老光棍。对于木棠而言,十岁之前他曾是孩童杜撰中拥有无数神秘故事的怪老头,十岁之后……
她看向另一座坟。
那座坟头更小,更光秃秃孤零零,甚至连柴火劈成的墓碑也免去。不需荆风说,她便已经想明白——她曾有个弟弟,或是妹妹。那个小家伙或许没来得及来到世上,却害死了她的娘亲。
“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去年冬月。”荆风答。
去年冬月,还是她挨饿受冻的时候。她想到这儿有一瞬竟勾了嘴角,这便让一旁的荆风大惑不解。她不像他曾认识的任何一人,她不逃避、不愤怒、不怯懦、不勇敢、不一鼓作气迎难而上、亦不曾一夕之间改头换面再非吴下阿蒙——她只是在那里出神,就好像等待母亲下厨一样简简单单地出神。她一伸手,没使什么劲就拔下那不能称作为墓碑的槐木——就像随手取出木筒中的筷子;再远远一抛,好似丢给邻家猫狗一块已经没味的骨头。她接着睡倒下去,就像每一个寻常夜晚,依偎在母亲肩头。向上看,满天星火,她从没见过这般绚烂的景色。
李阿蛮只是好好睡了一觉,这次、真的做的是美梦。
——————————————————————————————————
泰生乡李家村,战无不胜的亲事典军手足无措已经许久,却直到木棠睡倒下去才缓出口气。是自暴自弃的悲伤,他该将这丫头抱下山去。她还发着烧,总不能真以天为庐地为盖睡过一整晚……
“……总不能在山上过夜。”好似已经睡熟了的人儿却应声缓缓坐起,“还是我已经睡过了时候?荆大哥?几更天了?”
她说话时迟疑含浑,带着口水般喃喃不清;她还揉起眼,凌乱了鬓发,好似当真大梦初醒;连那珊瑚玉牛头项链都从松垮的领口掉出来,荆风便立时避开眼去。
要不是一旁亲事帮他应声,他甚至也要以为方才片刻既是数更,眼下即将天明:
“木棠姑娘你才睡下,天才刚黑。”
“是么?我做了个很长的梦,还没全醒……我总记着娘说,不能在山上过夜,我想、我该回家,睡一觉。”她说着晃晃脑袋,张臂好好伸个懒腰,“劳烦荆大哥,跟着我一整天。能看得清路吗,‘白水黑路麻石头’,是我娘……我娘曾经说过。”
她连改口都改得这么流畅而自然。荆风几乎真要放下心了。
可她没有站起来。
这倒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她只是顺手拨拉着杂草,百无聊赖似的。荆风直到此刻终于能有些用武之地。他片刻便编好只草蛐蛐,逗得木棠竟然要笑:
“所以荆大哥你什么都知道?”
荆风毫无防备,立刻就应了声。
“那位张家姑娘?”
“她还好。已嫁人生子,不愁吃穿。”
“荆大哥。”木棠又唤他,“你不用这样,我不怕。你尽管说实话。她损了名节,如何嫁人生子,又不是蛐蛐,全不在乎……我不该这么说人家。”
“又未曾得逞。”荆风忙道,“她搬家避了谣言,自然一切无虞。”
木棠眼仁一颤,猛地转去看他。
“怎么,你不知道?”
他们什么都未曾说过,她从来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知道。可是今夜,她却必须什么都知道。她那杏仁眼灼灼放光,几乎要将他洞穿。无所畏惧的亲事典军则忽然想溜之大吉,却退无可退,只有怨怼起殿下。那家伙只管自己缩起头来做王八,骗要自己来做坏人、揭人家陈年的伤疤。不、也怪他自己个儿,当年这事、不还有他的“功劳么?”
他咽下口水:
“我还是,从头讲起罢。”
——————————————————————————————————
前任左卫大将军因贪污渎职倒台时,戚晋新得亲王之位不久,正急着施展拳脚。可等他野心勃勃接下左卫重担,这才发现这原是块烫手山芋。所谓左卫精锐早在老太尉亲孙子手里乱成个泥潭,那些卖官弼爵的兵痞流氓根本不拿他这个小王爷当回事,当面送笑脸,背面口水漫天,欺上瞒下为所欲为日子照样风生水起。在莱国公建议下,年轻荣王拉了队伍出京整顿操演,却机缘凑巧,借了秦家军好一场东风——两军驻地紧临,左卫自以为是,秦家军骨头硬、拳头可更硬。才十五岁的戚晋大喜过望,听之任之;秦秉正公报私仇,也睁只眼闭只眼,于是两军矛盾愈演愈烈,终于是在起命案后达到顶峰。
当时有三个左卫偷溜出营地,想趁夜色强占了附近村里才看上的姑娘。好巧不巧,那姑娘的弟弟却正出来找她。“只是想要别喊出声来惊动了旁人,并非故意要将那孩子闷死。”这套说辞隔壁根本不买账。秦家军那群那老爷们常年离家在外,时而遇见张家男孩在军营附近玩耍,混熟之后又时常吃到他带来的点心,这便愈发把他当亲弟弟心肝宝贝看待。如今张家小儿被左卫误杀,秦家军一时间群情激愤竟是倾巢而出,连杀两人,只剩李阿勇藏在树上瑟瑟发抖。私斗杀人,何等重罪!秦秉正却一味翘着腿装傻充愣,推说空口无凭,决计不肯交出手下犯事的亲兵。戚晋也不与他废话,揪着李阿勇将那带头的秦家军自营帐内扔出来。荆风上前一步——
剑光两闪,左卫李阿勇和秦家军郭庆的血落在一处。
满营军士,看得何其清楚。
所以无怪乎戚晋与秦家的梁子越结越深,以至秦秉正便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率军逼宫扶持戚亘上位。说来讽刺,其后戚晋被逐出京城守孝皇陵,他杀鸡儆猴好容易震慑收复的左卫兵众就在这空档全数拱手让给了秦家。错失皇位又痛丧兵权,如今积困,倒多要拜那次年少冲动所赐。他是否曾经懊悔?荆风也说不清楚,他只知道昨夜亲事将木棠身世据实禀明之时,他的呼吸明显暂停了一个瞬息。甚至现在,连荆风自己都小心翼翼,只怕木棠将抬起的眼光里、会满是愤恨、失落——最起码也得有些困惑。
可天已黑透,他实在看不清她的双眸,只听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手中更接着什么冰凉的珠玉——
是那副珊瑚牛头项链。
“爹爹变卖了全部家当,我原来以为已经赔干净了,我不知道她弟弟……这条项链,麻烦荆大哥帮忙兑了银子送去张家。剩下的,我慢慢、我每月攒银子还给她家。”
月色落尽山崖,她看着山脚那处漆黑的院落,任由腹内刺痛翻滚,却连眉头也不皱:
“我们下山吧。”
——————————————————————————————————
山路崎岖狭窄并不好走,荆风眼睛尖,木棠却居然比他走得更快些。那间荒凉破败的小院里外都已经被王府亲事清扫干净。没有了各式家当,这不过十步宽的堂屋竟然显得宽敞。床上铺着新被,她钻进去却嗅不着炕味霉味汗臭味,左右更是碰不着人。一颗心空落下来,她突觉着害怕。
也是,曾经嫌挤的四口之家,可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啊。
荆风以为她已经睡着,蹑足退出门外。木棠却不过是背过身,睁眼等着日出。她渴求睡梦,她却不敢入眠。天光渐渐亮起来,又慢慢阴沉下去,空中飘起绵绵细雨。荆风合了窗扇转过身,正看见木棠眼里一丝转瞬即逝的惊喜。她甚至张了张口,分明是在唤“阿兄”。但她立刻清醒。
“不再睡些时候?”
“我已经醒了,没必要再做梦。”她坐起身,望着窗外的雨丝发怔。荆风替她披件衣裳,略一迟疑,方低声道:
“我自小嘴笨,许多话本不该讲,也不该由我来讲。”
“但该讲的人却都没有告诉我真相。”她接过话去,抬起头来看着他,“荆大哥,谢谢你。”
是他亲手杀了她的兄长,她却不仅不怨不恨,反倒要道谢,天地间何曾有这般荒唐的道理?荆风不知如何接话。木棠也陷于沉默,良久,方怅然道:
“有一阵子一直在下大雨,村里家家户户都说是有龙来了,结果不过是条长虫,不知怎么就死在村西口。真见了,反而就不吓人了,家家还都分了几块肉回去。娘就说,只要能看清楚的,管他什么怪物,都不害怕,毕竟要是见不着,想打也没法打……如果我不知道真相,不知道张家弟弟也被害了,我或许会怨这世间不公,或许觉着赔偿清楚了,我不该再失去娘亲。但我现在才知道,还远不够。”
她说着说着,突然笑起来:
“但这故事还没完。第二天,拿了蛇头去熬汤的二平家中了毒,他们又说是什么那蛇的魂魄在报复。我不怕长虫了,可怕鬼得很,你可见不着鬼的影子,更不可能打它。但现在……现在我不信鬼了,我倒是很想真的有鬼。”
她抽着鼻子,笑着摇头。
“又没有鬼,也没有神,我还很怕死,那就只有,努力地、好好活着了。”
她话音落地,一阵轻风推开窗扇,将温柔的阳光漫洒进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窗外枣树已经抽了新芽。她长长伸个懒腰,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荆风看她的眼神里,自此带了三分敬意。
他以为她满身狼狈、却绝不摧折;她以为自己已经熬过风雨。所以他一定会迫不及待地翻找出一页折好的纸来递过,木棠也一定要轻松惬意地笑着来拆看。
“这是、你的卖身契。自今日起,你不再是奴籍。殿下另赠与你一百两银钱,你足可留在家中,翻修宅院,嫁人生子,平安喜乐过完此生。你可以留下,或者……”
“我随你回去。”
可他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她实则是催折了多次,却硬生生从断枝上不断抽出新条来;至于现下丧母之痛?她根本连发生了什么都没能明白。她只是想起娘亲从前哄睡的故事,记起自己曾觉得嫦娥抛家成仙难以理喻。可现在,她却突然也想搏击而上,去看看那温暖烂漫的九霄晴空。荆风编就的草蛐蛐被她攥在手里抠破了好几个窟窿,儿时旧友惯爱捉蟋蟀、花姑娘,掐头去尾的,她其实当时就不喜欢。她全都不喜欢。
云下风雨不歇,忍冬掀翻了旧土。水灯渺远已倾覆忘川,她展开洁白如新的羽翼,却竟已染尽世间尘泥。这却不是她的错。养不教父之过,阿兄所做的一切,却干不到她这小妹妹一分一毫。“这道理我和小之说了太多次,我当然想得明白。所以我要回去,我、还有些想要的东西。”
荆风点头一应,转身刚走到门口,却又回过身来:“还有件事。亲事府典军乃殿下亲卫,在此之前,我从未离开殿下如斯之久。”
木棠该是明白他意思的。但不知为何,她却缓缓收敛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