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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茅庐初出多踟蹰

京都城门丑时二刻开启,赶着出入的自更夜里就排起长队。杨绰玉一行随商队自东建安南门而出,却片刻也不曾耽搁,顺畅得很。薄雾般的黑夜里,遥遥拉下了那些挑担的贩夫、打哈欠的孩子、负书担橐的远行客,还有刨蹄子的驴、打尾巴的牛、前扑后跃的狗……以及那座拥挤繁华的城。

木棠捂嘴掩下个喷嚏,放了车帘缩身坐回来。

早过了立秋,昨儿又刚下过一场雨,半冷不冷的,加衣嫌热,脱衣嫌冷。车轮滚起些泥点,秋风吹着;他们却一路向东,仰面得见天际曦光欲曙。可说起来,木棠既无半分翘首以盼,更不知怅然若失,只是不可避免地、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害怕——

自己似乎不会再有运气,能够回到这皇城宫阙里来。

文雀给睡熟的小之盖上件短袄,踢踢脚让她自己也披件衣裳去。“少咸吃萝卜淡操心。”管家婆轻声絮语,威势可半分不减,“张家商队这般财大气粗,通行打点眼睛都不眨一下,一定一路顺利。今儿晚上看样子能按计划到达咸阳。前几天适应适应,后面走快些,才不耽误你带小祖宗全须全尾去见情郎。”

木棠咬住下唇,将袖口绞得愈紧。

其后小之砸吧着嘴醒来,糊里糊涂揉着眼睛发了会儿呆,再看见她姐姐失魂落魄的模样,就念叨起千觞楼的豆花酥。文雀立时如临大敌,她自己却打个哈欠,心不在焉只说虽然惦记,但更想留着肚子给边城美食哩!

她边说边将自己姐姐偷眼打量,这些话分明是说给木棠。的确,有那么一瞬,木棠确乎想起初入露华殿时小屋内那第一口松软热乎的米糕,想起荣王府里第一晚精致油亮的小馄饨,想起初入王府当夜没尝进口里那一筷子羊肉,和溅落在桌边的那一碗粥;想起月夜下沾满双手的莲子碎米糕,想起某场大雨中辛辣的花雕,想起雨过天晴那夜一颗软烂的柿子,和七月十七街边没有辣油的米皮。早起无心用饭,她现下腹内空空,少顷正午、余后前路恐怕都不会再有这般炊金爨玉的好时候。

可是秋天,已经到来。

农忙时节,不止茶铺饭馆,连驿亭都人手紧张;草草对付了便饭,小之在不久之后又叫停马车,先要摘梨佐茶,后要打枣戏耍,心思一会儿一变,连累得整个队伍停滞不前。后来商贾们下了马车,嘻嘻哈哈名为帮助实为搅场;镖师们也下了马,瞻前顾后愈发急不可耐。木棠眯眼看了会儿太阳,惦记着眼前和小之打成一片的陌生人,又操心着远方沉默不语的镖头,踢着脚碾着落叶,还是忍不住要和回来取水的文雀念叨:

“……你看、镖头他是不是不太开心?我总觉得他脸有些黑。虽然张公子说是他三哥的岳父,说是知道小之身份就是要保护小之的……可是我们这么耽搁,怕是到冬天都走不到丰州。人家说不定也是真不开心。那些商队也是,明明是要认真走商的,干嘛闹的这么热情,是不是也知道什么、别有所图?”

曹文雀早发现她此前夜夜偷溜出门,疑是与张家四公子私会,现下听她自己提及,自然抓住了要问个仔细。木棠却自认没有做错什么。为了学习、哪还能有错?再说自己白日里七八个时辰都守在小之身畔,吃穿住行身心康健没有片刻懈怠;便就是向张公子讨学,也只敢看小之睡下才偷偷去,不到一更就回来补觉。她本也没想着临时抱佛脚恶补州县、兵制、乡官等等杂项,还是那日听张祺裕来送过所后不知不觉说漏了嘴:

“死心眼……秤砣疙瘩!你瞧瞧,为了给你们多做了两份过所,有备无患,专门找到周庵去卖脸!”

“可、周老爷都不在京兆府了,那这岂不是偷偷搞的,不是违法!”小姑娘闻言吓得打嗝,“万一、被查出来……而且他那么不喜欢、周家,为了小之和殿下又得去找周老爷……会不会、也牵扯你?连累你和林公子……”

张祺裕连连摆手。谈何连累?自家分明有得赚呢!前些天太府寺京市令和少府监掌治令轮番上门,他那年少有为的三位兄长一个不落、连带父亲一起关起门来严肃认真探讨了好些时候。官府的请帖已至,却之不恭,再说可以借机开拓新商路,还能可以免去大半算缗钱,甚至有机会搭上少府监的关系,自然得富贵险中求。可林怀章呢?却又是为何自毁前程,如此劳心费力?

“虽说人家是亲王府吏,少不得为你们筹谋周全。毕竟外有楚人、内有朱家,各个虎视眈眈,指不准姓杨的还有些仇家在外,等着祸害长公主……”

他如此说着,想起前一日在那家伙面前信口关切长公主那几句不应该的话,什么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本不必去,大可偷梁换柱云云。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其后一大早,对方就将备用的过所亲自送到他手上——不仅有宣清长公主的,甚至还有商队镖局、乃至荣王殿下的,说是好让木棠随机应变。林怀章现在可不是已经在随机应变?明知此途凶险,明知和亲成功之后皇帝就将算计起荣王性命,明知兴明宫此时此刻已盯紧了他一言一行,却还是要这样义无反顾一脚踏进来,甚至说这是机遇,而且闲情逸致的,自得得很。张祺裕红得发黑的一张脸面就拉下来,一双眉毛更是拧成疙瘩:

“你真要去?”

“东西已送到,我还要回去陪我父亲。”林怀章说着,抬脚就走,“也不必骂我蠢,我是劳烦你、请你将一应物件送去荣王府。我自己近半月不曾踏足亲王府,将来要分辩什么‘诱拐长公主’的罪名,不也容易?”

“你怎么……没瞧着又要下雨?我给你找伞……一场秋雨一场寒,让我二嫂再给你备些厚被棉衣……”

“我是去坐牢,用不着。”

当事人悠哉游哉,张祺裕却一口气呛住:

“……你爹!是你爹在皇上面前给你揽的活,肯定上上下下都打点谋算妥当!你就去大理寺狱走个过场……要不你现在就向皇帝投诚服软,省的荣王好端端回来人家拿你祭旗……林怀章!”

秋雨说来就来,不过片刻已浇湿了他二人的衣袍。张祺裕在廊下停住脚步:“你是探花郎!前途无量!便就是荣王死在边关,还是少不了你平步青云的好日子!又是出谋划策又是伪造公文,你……真不要命了?!”

雨雾迷蒙,褒衣博带的身影没有驻足、没有回头。这一别、却是比往日歌舞场里狼狈为奸时还要情意深重。“林公子一定也知道这一战对于张家、甚至商会来说生死攸关,所以一定要帮你……可他为什么会去坐牢?小之和亲是陛下默许的,他不过一时担点罪名,你们在怕什么?”

私放宣清长公主“和亲”,以诱拐之罪收监林怀章,待荣王班师回朝暗下杀手,逼探花郎易主效忠——皇帝那点小算盘,林张二人看的比谁都清楚。林怀章要一赌气运自愿入其彀中,张祺裕不想让才开蒙的小姑娘跟着担惊受怕,居然难得的闭紧了嘴。木棠好像很好糊弄,又好像很不好打发,再相见径直将他缠住,说是要讨些学问:

“我还不知道领兵、出征是怎么个法子,然后郡县各处的规矩、风俗什么的也都不知道。你们都说万一——林公子都冒险做了三封过所——那么万一肯定会有的。我不能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会干,光等着你说的卢镖头救命啊!”

白日里得应付越来越没耐心的小之,她便唯有戌时之后才能得空留出来,向这混不吝的大才子讨学。虽说一个两个都是彻夜通宵熬惯了的主,但深更半夜孤男寡女怎么说怎么不大妥当。张祺裕其后就把人喊到自个家里来,有三娘亲手准备的宵夜相佐,挑灯夜读、说书讲义也变得生动有趣许多,虽然他最后总难免摇头唏嘘:

“或许……长公主本不用去。”

临行前几日,木棠最后一次来到张家。望着渐成风骨的字迹,张祺裕如此摇头感慨。木棠不应,反催他抓紧时间再多讲几章书——连她都明白,张祺裕此言无非白日做梦:

皇帝容不下杨珣之子,否则不会专门点名宣清长公主出嫁和亲。

皇命既出,杨绰玉已无法再留在长安城里。

可如若长公主不隐匿行踪北上,林怀章自然无罪可责,自己家也不用把脑袋挂腰上。自此一别,许多事再不是自己能掌握,张祺裕那不安分的就眸子向旁一望:“活着。”收敛了颜色,此时此刻他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天资不凡,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万事避其锋芒,能躲则躲,能逃则逃,保命——比什么都要紧。”

“还有两句,先教完,我都记会了,才好活命。”小姑娘用笔杆点点书册,急急地催:

“不过,我都知道。真的很,谢谢。”

有片秋叶落了,就像她这几个字一样,轻飘飘的、又好像沉重得很,混在夜风里呼呼然一吹,好像拨云见月,有些局促无法的,忽而便释然了。九月初一,商队离京,张祺裕没有相送。他将去林府上,也简单道一声谢谢;九月初一,离开了长安城,木棠却似乎不再和文雀交心。

泄过卢镖头底细,她接着不再多说半个字。其后不久,当马车再一次停下,连卢镖头都要走近前来问一声时,又是她自作主张上前,反支了文雀姐姐去看顾小之。她其实与这位虔金号的三亲家素不相识,只是见着来人额头宽阔,稀疏留着络腮胡,脖子又短又粗,虬结肌肉隐在层层劲装下,山峦磐石般缄默、稳固、坚不可摧,于是不假思索的,便知道他正是卢镖头。

她却居然仍不肯全然放松:

“您体谅,小、公主玩心大,撒欢了一两天,就收心的。您、担待。”

声音发紧,身板为防发抖反而挺得梆硬——终究是生人、终究是孔武有力的生人,怎能教她不慌张、不有所防备?往常在王府上,每次要劳动亲事时她总是这么一副小里小气的局促样子,对面往往无视私下里流言蜚语,光看她长公主贴身婢的身份就和蔼有加、笑脸相迎。今儿个却因此触了大霉头。卢道走南闯北几十年,习惯了时时紧绷、处处多思,既知小之身份贵重,想当然就以为长公主这贴身婢是在和自己冷言冷语耍威风。喜怒虽不形于色,可并非全无喜怒,身为镖头,哪愿意被个小丫鬟呼来喝去?

“身为奴婢,规劝主家是你分内职责。”略带沙哑的声音马儿响鼻般喷出来,不很响亮,却撞得木棠几乎站不稳,“民间不比皇城,担不起她如此任性。最好到此为止,明天要赶回路程。要明日在这样……”

他冷冷将木棠一乜:

“没有用处的蠢货,我不会留在身边碍事。”

秋风漏了一瞬,木棠放开了袖口,接着又在文雀面前摇头。后来的路摇摇晃晃的,更是让人坐不住,于是这晚他们到底来不及赶到咸阳,幸好到底有个歇身之所。那是个不算镇甸的村寨,迎面高二层的客栈便显得略为突兀。“为了接引南来北往的商户,特意东南西北各起一座,可气派。”张祺裕曾经说起,还替别家得意洋洋,“薛家就该收心,茶馆酒楼到客店大有可图,盯着我家的金银玉石做什么?”

此时此刻,虔金号满载珠玉的车架缓缓驶入薛家客栈,客栈伙计和商队成员混在一处,你来我往倒是分不出彼此的热闹。有些路过归家的农人也忍不住要驻足张望,垂髫孩童更是风絮一样一滚就是一大团,蹦蹦跳跳、吵吵闹闹,又好奇商队那一辆辆马车、更垂涎镖师的劲装与刀剑。小孩子又讲不通道理,一来二去是越闹越欢。不仅卢道,连身畔负责护卫的两名士卒都跟着草木皆兵,要上前去一探究竟——

除了镖师,林公子还专门劳动亲事府,为宣清长公主在军中寻了两名护卫。鼻头带痣的是左骁卫翊府旅帅赵朴,个头高些的是队正赵全,二人一对兄弟。小之抬眼一扫,懒得记名姓,只管照老大老二来喊。不同于镖师,他兄弟二人皆作寻常百姓打扮,刀剑藏得隐秘,人也远比卢道灵活,几句话好像就劝了和。正是黄昏,天边的夕阳烈得烫人眼,木棠仔细去瞧,总看不清那头细节,只觉得赵老大的脸似乎忽然又黑了些,连带鼻头那颗黑痣也隐形了些;老二左顾右盼,更也像有所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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