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王不假思索,已晓得他为了那李木棠名声,要一口否认到底。别说那在场人人都知道出丑的是谁,对面只管咬死“错认”;再说昨夜急招入府那许多郎中,便是“她有伤在身,伤势起伏难免,谁能奈何”。不紧不慢扯着胡话,重瞳的眸子却始终将郑邑看定。若不是人官阶在身,为幕后主使之人名姓只怕逃不了严刑拷打。难怪两撇胡子耷拉了,胖肚皮也不由得往后一藏。明面上交锋到此为止,他还有别的数家要对峙;再等到这晚夜深人静,亲事典军往哪里钻,使什么见不得人的鬼技俩,那就是昌王所不能控制。所以他今日专程在此恭候,未免惊涛骇浪,得将丑话说在先头:
“一定要找一只替罪羊,洗脱你母亲的罪过么?”
身为先帝七弟,太和宣献皇后之子,他不屑于揭穿昨夜太后违制出宫的过失。“当然,大事化小也未尝不可。只要荣王,愿意。”
他还要回护自己的母亲吗?哪怕母亲明白坦露了杀心,如此疑心查证别家,莫不是已存了私心袒护之意?阿蛮业已受害,难道他还不肯放过仅有的血亲?他知道,他逃避,他冠冕堂皇说着复仇,风风火火冲到郑府来,却照见一面镜子:两点胡须的郑邑,如何就不与他相同的丑陋模样。可惜在这大梁的朝堂,越是心思龌龊的,反倒越要扶摇直上——一封代掌侍中职的圣旨随即发至荣王府;甚至连那兴明宫内,太后都再滋润没有。新人初三入宫,阖宫大小事务被皇帝拱手相让,油水权威相辅相成,一时又是风头无两。哪怕苏家千请万求过了,吴萃雨送回家中,皇贵妃出得审身堂来,凤印金令依旧是牢牢收在太后手中。无从发号施令,哪怕皇贵妃,也不过就是个寻常宫嫔,甚至连军师都做不成,她已有许多疑惑不明白。比如为何要拿侍中一职给荣王如虎添翼——皇帝解释说心疼兄长,毕竟人母子失和、李木棠又危在旦夕,实在很不容易;再比如为何放任那满城风雨叫嚣着燕人藏有奸细——“自然是要突黜里适可而止,少上我大梁官邸私宅里投机钻营”。这些解释到底没有照面告诉苏以慈,后者是她自己想通,前者是时间给出答案:新官上任,侍中一把火先参大理寺卿郑邑包庇族弟命案、侵吞良田、乡宅僭越五大罪状;御史大夫周庵受命稽核后,第二把火又烧向华阴,放吏归田的新政办得又快又利索,范家门生故吏甚至来不及质疑;再扭脸,第三把火照着,他要堂而皇之扶个没根没基的云岩代县令来做华州刺史;顺带脚还将布方之死乃至夏州冲府疑云公之于众,自己道事了拂衣去,十来日称病不朝。大火一时烧遍朝堂物议,苏以慈在后宫也有所耳闻。于是她便知道,无论称职与否,这侍中之职,原来本就是块烫手山芋。
她没有将这些领悟告诉皇帝;皇帝没有将诸般得意向她炫耀。离开审身堂半月余,皇贵妃头次伴驾,只见他在庆祥宫和太后窃窃私语:“……可如果她想做皇后?”说的是谁,苏以慈无从知晓,所以她认为眼下的场合并不适宜自己露面。在她走后,庆祥宫掌事姑姑的徒弟会因为与皇帝话中的那个“她”有旧,而收获青眼,以致做回宫嫔、一跃成为采女;当然了。如采女随后对外一律宣称自己并不认识宫内宫外津津乐道的那个小丑——李木棠既然没做过奴婢,那她杜桃灼又从何结识呢?
这话实则不假,眼下风口浪尖的那个,确实已非“吴下阿蒙”。不,她甚至连廿八那日的过街老鼠都再自愧弗如——便是人人喊打,至少那李木棠曾经是威不可犯的,哪怕寻求脱身之法,也担得上一句镇定自若。可这就是她全部的精气神了,一旦挨了那群镖师的边,进了这荣王府的门,瘫软在地就变成那不值一提的木头——这里说“木头”,意为连四无丫头也不如。大部分时间她都缩起来发傻,回过神来就忙着怨天尤人。才十四岁的小姑娘,圆润好看一双杏仁眼至此彻底废掉:不再是春日浅潭、柳枝轻拂;不再是秋日夕阳,流水飘花;小雪后有大雪,寒冬的坚冰冻得入骨三分;小暑后接大暑,剩下的酷日蒸腾着滋滋热气。那双眼睛,无知无觉像是具尸体,又气鼓鼓冒了血,化作地府骇人的鬼。她精疲力竭,她却怒火冲天;她渴求沉睡,她却诅咒所有一切。这样的心境反射在面相上,折腾得她几乎不像李木棠。大约外面那一层要靠坚韧和理智维系的皮化了,就露出内里丑恶腥臊的本性来——正如她的左腿,得要让人避之不及。
却好笑。不是戚晋将她这恶鬼弃之不顾,竟是她翻过来将那救赎的光扫地出门——那不过是苏醒后片刻,她反应过来时,自己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然支起身伏在那样滚烫的怀里。她想起来,是同样滚烫的情感几乎将她置于死地;她几乎能够听见,近在咫尺所有人对此的窃窃私语。段朱氏要说“没家教”;翡春她们要记恨“没脸皮”;赵家姑娘在后院会拍案而起,大理寺卿已在一旁伸手要将她捉拿;“大胆贱婢”——熙昭仪会怒不可遏;“以下犯上”——长公主要嗤之以鼻;然后无数短褐椎结异口同声:“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扑哧”一下,她就连骨头化成汤了,还冒着烟呢!
不怪她尖叫!哭喊!连推带踹,将那不详的诱因从身旁赶走!摔遍了床上被褥瓷枕乃至膏药汤碗竹杖书册又如何呢?这个世界要她死得那样惨烈,她便毁灭这个世界:咬起牙来甚至狼嘶虎啸(摔了龙玉,还拴着狼牙,她不就是个狼崽子?),顷刻间就满面挂了泪花。软身倒下去,她忽而又没气哭。痛哇,好痛,祂到底动了刀子了,这样心狠,将她虐杀!
其后不知有几日——她昏昏沉沉的,不太认得时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碍事的脸面,好熟悉的声音,“砰砰”敲过来。凝碧说话声实则不大,毕竟要提防着窗外廊下随时观察一个荣王;她是坐进床帐里,很小心地通气:外间这回可恨上殿下,说其不孝者有之,怒其任性者有之,骂其不念旧情者有之,恨起不择手段者有之:参奏郑邑是同室操戈;另寻华州刺史是对段家毁约弃盟;似这般一桩一件,快是将朝堂上下都得罪个遍!“姑娘你可怜可怜殿下,全都是为了你呀。怎么着也该让殿下进来睡觉休息,你晚上没得睡,殿下也没得睡,白日里还得陪在外面干熬。日头虽热乎起来,但那廊下,也不是住人的地方呀!幸好湛紫这几日回来……”
她那仅存无几的脑子就听进去一声“湛紫”,眼前刹时就是她和小邵被人潮吞没的情形。小邵本事在身,至少能够自保;湛紫呢?是不是已经死掉?!“噗通”接“砰”,她脑袋朝下就栽下床来。窗户那头东张西望的家伙再忍不住,当然得赶来嘘寒问暖……还是这个热度,烧得她满面泪淌。又是这害事的糊涂鬼!怎么不……滚开!!你慌什么?你哭什么?你为什么这般温柔又亲切,难道要逼我上吊?
“你、杀了——我啊……!”她所以用尽力气喊,声音很是粗粝,像磨着骨头渣子,多半还喷着血,“走开!!不要沾我!!我是坏的……你把我杀掉!!!你一切都好!!!”
堂堂一个八尺男儿,就在她面前跪着,好一阵哭到泣不成声。难怪他说些什么,她也都听不清了;可她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实话,是她梦里都牢牢记着的,是她死而复生都不敢忘却的,是她的罪状,是她的冤孽。“……我知道得很!”她气呼呼吞口口水,再半晌才能捋平浑身痛意,“……我知道——他们说的不假,我的确坏得要命!他们说我利用你,我实打实这么想了,实打实这么做了,做得挺不要脸,还自鸣得意。就是我的同族,才能将这些技俩看穿。我就是要害你,我已经害死了你,你要来杀我,是天理昭彰!我哪还能嫁给你……我凭什么嫁给你?我要回家去的,我告诉你。我不管这些事情,我本来就是要回家去的,我回家,我有我自己的娘……只有这件事他们说得不对。我的娘,是天下最好的娘,我的爹,是个还不错的爹,我的阿兄,是我的阿兄。我的家里人,好得很……不许他们那样诋毁!我回去了,有娘了……他们看见我娘,就不敢欺负我了。天下的人谁没有娘呢,娘不在身边,就好像一文不值,给人随意作践……可是如果有了娘,知道哪怕是仇敌的,也是人掌上明珠,这就肃然起敬,敬而远之……我不要给你当妻子生孩子,不要去你姐姐的宴会,不要掺和你的任何事情。你做你的荣王,我去找我的娘,谁都过的好日子,谁都安心!”
一口气说出这么些话来,她接着立刻便睡着,虽然还拉着他的手,且是骨折的那只。戚晋所以不敢轻易离开,却又不敢不离开;眼泪肝肠寸断呢,却又不敢吵出声音来。实在像曾经暴雨如注的某个夜晚,他便也唱起阿蛮曾经哄着他的那歌谣:“天黑黑哇,快入睡……我在这儿、慢慢陪。眼睛眯起、被盖好,转眼就到山背背。山背绿草满芳菲,风儿香来水儿美。追啊追,追啊追,追着天边燕儿飞。采朵云儿轻轻吹,絮儿要向何处归。追啊追,追啊追,梦里撒欢不觉累;好梦起来天色早,更多滋味待明朝。”他唱呀唱,把自己哄困,实在忍不住、就枕在床畔睡着。难怪其后阿蛮又大惊小怪一番,气得甚至埋回被子里哭。断断续续,又急他手上如何挂彩,又气他怎么就在地上将就。堵住所有出气的声音,她将脸蛋憋红,总是为了她,依旧是因为她!她恨不能将自个杀了,不至于这样无底线地伤害他!
半月有余,第一个平安度过的夜晚就此流逝了。他如何能不张皇失措。总不能又过那白天流脓、晚上发热的苦日子!一味的瞪着眼睛拿冰块充数!“我乐意的!”他所以口不择言,“你的痛苦,我都应当亲身经历一遍——饶是如此,依旧不公。我才睡了几晚廊下,才睡了几夜床头?从前为奴为婢的苦差事你做的,我又有何不可?”
李木棠听到这话,却居然冷笑。这么眨眼瞬息,她又恢复成置身事外的模样,整个人百无聊赖,别说眼睛不抬,连眼泪都懒得滑落:“我有什么痛苦?我是这世间再幸运不过!有几个人啊?几个人做奴婢能好端端做到皇宫里头,还撞见你的?不是谁人该杀,我居然说命运不公——我好运至极!我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够见到你一次,我该当再去……”
她没得继续咒骂自己机会。有人担惊受怕太久,千忍万忍,终究还是忍不住。而她呢,说实话,是有些喜欢这个吻的,至于四肢百骸为何僵直颤抖?她也说不出。只是热烈烈觉得浑身都痛——大抵头脑清明了,就盖不住身上的伤口。难以成眠那些日日夜夜如今都记起了,很是有段日子——对于她而言,简直像一辈子那么长。他陪着,寸步不离守着,所以她发狂疯癫全是莫名其妙、无病呻吟。可是这岂非意味着他闭门不出、不入朝堂已有太多时日?
“无妨。”他的喘息很感恩般,轻轻都飘在她的面上,“我讨了恩赏。”
恩赏需要代价,他却以为是喜上加喜。就前日,皇帝大费周章将他请去,说是才晓得他同太后那些龃龉,自然不能坐视不理。“太后毕竟年长,年长者难免固有成见,思路有时狭隘。为人子顺从附应,彩衣娱亲便罢了,何苦要和自己母亲争个先后高低呢。她不是同你过不去,只是做了这么多年太后,却忽而间没了那富可敌国的国舅,患得患失所以难免。朕已经让宗正寺着手,祖祠该修还是得修。太后是一国之母,资费便不用劳动你荣王府一家了。再一头,新人入宫,朕这后位尚且空悬,里里外外免不了还是得请教太后决断。她顾着宫里,你王府上的事,想来便不会关心了。”
听听,这话说来,倒显得皇帝像是做兄长的那个,多循循善诱呢,当然,真正的意图,还不急不徐藏在后头。太后如今安生太平最好,可就怕从前五湖四海那么些蠹虫还未肯罢休。届时绕开荣王府,金银珠宝直接送进庆祥宫内,教太后又如何区处呢?“再者,哥哥在朝中杜弊清源实在未免急躁了些。你不在这几日,各家各姓雪花似的上着折子,明里暗里,只怕往后都有的束手束脚。却如果有个法子,能将这些露了头的,都另派了公干……岂非也是清肃朝纲么?”
“以毒攻毒。”戚晋立时会意,“派出十道采访使,下至各州县,看他们鹬蚌相争,自然收获颇丰。”
皇帝就抚掌而笑——左右这是“他荣王的好主意”;至于谁是渔翁,还不一清二楚?“你应了?”她问。“我做了。”他答。
“为了你。却又,不为了你。”
合眼亲吻着她前额疤痕,他要道一声、再道一声:“谢谢你。”若非为了她,莫名破罐破摔的那些勇气……他如何能够看清。是的,最初的那些发泄,只是怀揣着一种自毁般的执念;世间坎坷皆让他无以容忍,不能以子问母的,他去找别家发泄。左右阿蛮要死了,不是人人都这么说?连江奉御率先发回的信件都似这般循循善诱。左右他已经是个不孝子,一定引动母亲大为悲恸。在那一段没有颜色的日子,天上就该搅弄起万丈雷霆,他做的事,说的话,很多时候未必出自于自己的理智,只是被攫着大闹一气——就像阿蛮那日拆了一座床。人是奇怪的生物,身体居然不对脑袋负责,反倒遵循些莫名其妙的规矩,喜怒哀乐根本不看当下的节候时令。反倒他自毁长城起来,竟从中取得一种古怪的狂喜;尤其十道采访使安置妥当,有一瞬简直身轻如燕,柳绿花也香。最开始他想,这是因为阿蛮喜欢。她念念不忘过许多回了,为民做主公正无私那些大道理,他终于装作这样两袖清风的好人,一定使她心满意足;他后来又想,或许只是为自己赎罪。就因为瞻前顾后,迟迟不肯给出承诺;又试图周全朝堂,和赵段朱李几家攀扯不清——所以阿蛮大祸临头,避无可避。还提什么复仇,难道当真记恨母亲?最该死还是他戚晋自己。所以他忽而就无所顾忌,舍得一身剐,敢叫皇天塌。各样纷议之声不久被赶出京去?海晏河清指日可待,他实在没有什么遗憾才是。可这仍旧不是答案。
“戚晋是谁?”他去问阿蛮,“是上房揭瓦自得其乐一个赖皮猴?还是驭弄权术进退两难所谓荣王?经年的长吁短叹,经年的愁眉紧锁——可如果,本就是自寻烦恼呢?”将她腰间轻搂,他那重瞳甚至亮起,“如若,你喜欢的模样,本就是我生来的极乐;正如我习以为常那些经史子集,是你孜孜不倦的向往;如若我们,生来如此恰切,是相辅相成的解药……”
这么说的他,片刻之前还在痛哭流涕;值得他这样嘉许的她,才刚刚发表了打道回府的决心。她所以冷笑,以为言过其实,却在不久之后为此偷偷摸摸,竟想逾墙逃跑……
这是正确的决定。她想。我难得有现在头脑清明的时候。利害关系一下就想得很清楚,未来——那个不能够发生的未来,我也已经推演得很仔细。我是冷静的,失心疯者另有其人。所以我应该离开,趁事情有的挽回,不至于全世界都与他为敌。她这样想,然后立刻践行。离开那浸满药味的沉重被窝,熏一熏紧靠床畔的炭盆。我这就要走了,可惜……或是还好?他依旧不肯入屋内,说什么顾及名声……他必定早也有了一拍两散的打算。昨儿的吻,是告别的吻,是悲伤的吻。往后余生,飘零何处,她都要牢牢记得,不会给忘掉的。她思虑多周全呢,甚至要纸笔还肯留一份信。纵然手腕无力,字不成句……那便不用了。她能留下的皆已留下,除了这狼牙——是她自己挣得;这金镯——她就是要偷太后一点赔礼。然后,很简单,穿件衣裳,穿好鞋袜,下床来,开门,走过月洞门,从东角门出去,她这辈子就货真价实地同身后这片地方、同这片地方的主人没有什么瓜葛了。这样很好,损失是最小。一切风平浪静一如往常,或许、根本不会有人察觉到异样。
可是有人察觉到异样。
在计划尚未开始之前(意思是她念头起之后,着手实施之前,虽然这两步几乎争先恐后根本没空着反悔时间,但他确实是掐着点来了,可以印证关于“他对分道扬镳早有预期”的猜想),先送进门来却有一辆四轮车。漆朱描金是好看,但向旁边一瞧,看看那不为人知处偷藏的油彩,便知此物到底出自何人手笔。“正好,我要离开了。”她便先发制人,“你知道,我要回家去的。我留在你身边,总归是个祸害。文雀姐姐从前的劝告很对,我没有听,自己吃了苦头,这是应该。如今我有了教训,再留下来就是自私自利。我虽然坏得透顶,但是,我也有我的偏私。上苍给我的好运,我不要了——我有这种权力。虽然不过是种错觉,我本来也要不起。”
换了前一些日子,她就该开始咒骂出身际遇,咒骂达官显贵,咒骂哪怕自己——总之十来岁青葱水润的姑娘就变成个面目狰狞的怨妇,甚至为此愈发怒火中烧,接连打破了好几面镜子。可她今日当真是清醒了,变戏法般一晃又做回那个双眸璀璨、贵不可言的李木棠了。哪怕告别,她都说得坦坦荡荡;哪怕逃跑,也叫她装饰得豪情万丈。“你不用来送我,我用我的双腿走进来,我就用我的双脚走出去。衣食住行我自己看顾,不用凝碧湛紫,也不用你。”
他放了那辆四轮车,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好。”
有什么整理明白的东西,便又显出狂突猛进的征兆。
“……阿蛮并非凡鸟,我本无以拘束。我如今也方才后知后觉,从前那般机关算尽,却也不是阿蛮该当停留的梧桐枝头。鱼不入林,鸟不入水,自是青帝客,人间留不住。我强求你,反而伤害你,是我的过失。你能够给我这段日子,已是我感激不尽……阿蛮啊。”
他在那头彷徨,仿佛吟着什么诗句,又或许是信徒最后叩首,拜别自己的神明。“我会好好吃饭,会洗心革面、竭尽所能。阿蛮在的那个人间,一定要是天朗气清的晴天。你要灿烂地活着,要光芒万丈,要自由自在。不用记得我,不要流泪,不要受伤。你的腿还没有好,去哪里不要逞强。甜水庄的地纵然毁了,明年还是有收获。藏好你的手实,不要轻信于人。可以给二哥写信,给亲事府、亲王府……只要你需要。可我觉得,你只是自己,便足够无所不能了。”
深吸一口气,是否还有千言万语无从倾诉?都免了,免了吧,下床来,我送你最后一程……
迎接他的,只是一个吻。他预计到了,他看到了,他没有躲避。所以接下来一切的崩塌便无可避免,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捧着他的至宝——吸吮、沐浴、感受、沉溺,不敢揉碎,却已经密不可分。她严丝合缝地流淌、渗透,从内到外,每一寸肌肤都荡涤着她那渺小脆弱的魂魄。四无丫头从来贪婪,她早知道自己不会见好就收。眼泪无声无息地湿润,她解开自己冷汗湿透的衣襟。世事不公,她怎么能够……听从?这份撕心裂肺的快乐,既然是她此生最大的诱惑……那么坠落、焚烧,哪怕万劫不复……!
捏着他穿旧了的衣衫,她皱起脸,哭得那样难看!他呢,双唇翕动,又算什么君子?他于是乞求:神仙菩萨,赐福开恩……开恩呐!不要羽化登仙,不要驾鹤而去,凡间尘土飞扬地,是我们无从解脱的命运!哪怕水深火热,即便粉身碎骨——那是我们唯一的归途!飞蛾扑火,是这世间诅咒;凡人之躯,又何以抗衡?所以他匍匐、叩首,死乞白赖,实在不像个规矩信众。断裂!湮灭!哪怕浴火重生,要一起扶摇直上……不用皇天首肯,他自命为鸳鸯。
不再落泪,终于长出筋骨;李木棠对面,是真正的戚晋含笑深望。背弃父母宗族又如何,一意孤行又如何?她犯下和他如出一辙的罪孽,绝不肯趁热打铁泉下相会了。“……他们不会在意。”不仅于此,她甚至舍得平分秋色,“……我把我的娘亲,我的爹爹,我的阿兄都分给你。你便没有不孝,你有一个家,在李家村;我也有一个家,在长安。我还要写一本书呢,给你着书立说!就和历来的侍中论,和历来你这个年岁时的侍中们一较高低。然后你才知道……”
多么幸运,多么了不起。
五月的合欢开了。昙花一现并非只在今夜。
他们,还有很漫长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