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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后,何飞再次来到张家给张国栋辅导功课,一周前在“保姆房”里和江红菱对话的事情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张国栋自己完成自己的作业,何飞继续看他的小说,两个人又默契地度过了两个小时的时光。
时间到,何飞换好衣服鞋子刚要握住门把手开门,一直坐在沙发里的张家诚突然站了起来。
“那个谁,小何,你先别走。”
何飞勉强微笑面对着那张让人厌恶的脸,“什么事,张叔?”
“嘉成机床厂你知道吧?你去那边人事科,给我拿一份文件。我给那边打完电话了。”张家诚面无表情,那语气不像是请求,倒像是命令。何飞想来暂时也没有别的事情,不过就是拿一份文件,便微笑着应承了这件事。张家诚从钱包抽出一张五元钱,递给何飞道:“打车去,快去快回。”
何飞拿着张总塞给他的钱有些发蒙。出租车起步价就是五块,就算能到目的地,那怎么回来呢?张家诚见何飞捋着钱站在原地,有些不满地说道:“你打摩的去。这些骑摩托车的黑的很,你使劲讲价,单趟两块五没问题。”
“摩的?”何飞有些啼笑皆非,这家缠万贯的大老板,让自己给他办点分外的私事,竟然要自己去坐摩的。
一旁的张国栋似乎也看不下去了,开口说道:“爸,咱家的车不是平常很少用吗?”
“待会你姐去给牛牛做体检,得用。”
张国栋还要开口,张家诚双目一瞪:“这没你的事,学你的习去!”
张国栋也瞪大眼睛,不过未及开口,何飞赶忙把他推开:“没事,摩的就摩的,又不是很远,我坐小车还晕车呢。牛牛是谁,是你家亲戚吗?”
“不,”张国栋说道,“是我姐养的一条狗。”
“难道我还不如一条狗吗?”何飞走在小区里的路上,紧紧地攥着那五块钱,脚步因为气血上头而变得有些虚浮。“是的,我的确不如一条狗!”
何飞对这位不差钱的“葛朗台”厌恶到了极点,给他帮忙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可他连个出租车钱都不愿意出,居然让他去打摩的,而且,这来回摩的的钱,需要砍价才够。何飞压制住自己的愤怒,苦笑着摇摇头,拿人手短,这家教挣得钱够轻松惬意,他只能忍受雇主其他方面的剥削。
何飞站在路边等摩的,几辆出租车在离他不远处减速、闪灯,何飞只得把头转向一侧,出租车们加速驶离,他才把头又转回来。几分钟后,随着何飞招手,一辆摩托车突突地来到何飞跟前。何飞看骑车人五十岁左右,个子不高,脸庞瘦削,皮肤黝黑,和自己的父亲有几分神似。骑车人问清楚何飞的目的地,一边挠着头一边嘟囔道:“七八里路呢,你给四块钱吧。”何飞说道:“我拿了东西就回来,来回多少钱?”骑车人想了想说道:“一口价,来回七块钱!”何飞看了一眼这张饱经风霜的脸,居然忘了讲价,一步跨上车,“走!”
骑车人显然对成交价很满意,笑着喊了一句“走咧”,挂挡,起步,松开离合,摩托车启动。市区的路面平整,随着档位不断上升,摩托车的速度越来越快,载着两人在马路上飞驰。何飞双手紧紧抓住车尾的把手,感受到轮胎与湿滑的路面在剧烈摩擦,心里不觉有些紧张起来。他正想提醒司机慢一些,突然身子不自主向前,紧贴到了司机的后背,脚下传来刺耳的刹车声,摩托车左右摇晃了十几米后,重重地摔在了路边。
在摩托车倒下之前,何飞下意识地跳了下来,在地上打了几个滚,除了两手掌擦出了血,衣服擦破,没受太大的伤。司机则在摩托车旁呻吟着,似乎伤的不轻。何飞朝急刹车的地方看了一眼,路面本来就湿滑,不知又怎么多出一大片砂石,可能是过路的砂土车洒落所致。
幸好天冷穿的衣服厚,摩托车司机虽然摔得不轻,但意识清醒,胳膊腿儿都能活动。好心的路人帮忙打了120,十几分钟后,救护车抬走了摩托车司机,何飞向救护人员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无大碍。
去机床厂的路还剩下一半,可以打车去拿到文件,但返回就没有钱了。何飞在风中呆愣了几分钟后,拦住了一辆回城的出租车。
站在张家门外面,何飞声音颤抖地向张家诚说明了事情的经过,满脸横肉的张家诚盯着何飞看了半天,看的何飞心里直发毛。“你的工资,以后不要再来了。”张家诚把五十块钱扔到地上,然后做了个赶苍蝇的手势。
何飞把钱捡起来,忍无可忍地说道:“我一共来了三个周末,六次,这钱不够!”
“不够?!”张家诚一脸讥笑,横肉之间的沟壑显得更深了,“你们一起瞒着我,还以为我不知道?”
何飞心里一沉,糟糕,张国栋这小子把“补课”的真相给张家诚说了?
说话间,“保姆房”的门被打开了,江红菱穿着自己的衣服,手里提着一个大提包。何飞正要上前打招呼,突然发现她的眼神有些不对。他分明看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
江红菱提着包,面无表情地径直离开。何飞想追出去询问一下,鼻子却差点碰到被江红菱狠狠地甩上的入户门上。
“她已经被辞退了,”张家诚冷冷地说道。
“为什么?”何飞不顾自己和张家诚身份上巨大的差异,直面诘问道。
“他男人是个半条命,还有那么多年的丙肝,这样的人我怎么能要?”张家诚一道冷冷的目光射向何飞,“怎么,你们关系这么亲昵,难道她没告诉你?”
何飞心中的愤怒有一多半变成了迷惑,亲昵?什么意思?自己不过是在“保姆房”里和江姨聊了会天,没干别的啊?不对啊,他怎么会知道?当时门被江姨关上了,而且除了他俩,家里就张国栋一个人,还是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难道是张国栋?不,不可能。
“你们一起瞒着我,瞒着国栋!谁知道她有没有丙肝?谁知道你现在有没有丙肝?赶紧走!”
“可是,你给我的钱不够。”何飞还在坚持要回他的工资。
“行,”张家诚霍地站起身,恶狠狠地说道:“等我在法庭上从姓江的那里要了钱就给你。”
何飞双拳紧紧攥了几秒钟,又缓缓松开。愤怒又能怎么样?
张国栋的房门打开,他站在门口瞪了张家诚一眼,又面朝何飞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何老师。”何飞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迅速地推开了房门,大步走下楼去。
何飞几乎是一口气跑下了八楼。出了单元门后,他站在外面仰望801室所在的位置。他感觉到天空变得低沉,跟随着801室也向他重压而来。满脸横肉的张家诚,一脸不屑的张倩,房间里面的地毯、吊灯、电视,甚至于何飞从未见过的那条叫牛牛的狗,都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向他露出鄙夷的表情。
灰头土脸的家伙,你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不要说你现在,即使是你的梦想我们都不屑一顾,你梦想的天花板,连我们的地下室都够不到。
何飞飞也似地逃出了朝阳小区,在喧嚣嘈杂的人流里穿行。回到寝室后,心情才慢慢平复下来。
但怎么就是睡不着呢?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昏暗的路灯光,满脑子都是对未来的恐惧。未来真的就是那些样子吗?何飞一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操作,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晴朗冬日的阳光是明亮的,但在何飞的眼里却是一片灰暗。
然而这灰暗并不仅仅存在于周围的景色。不久之后,何飞渐渐发现,很多人开始刻意疏远他。
起初那几天何飞并不太在意,直到有一天,一向与他“如漆似胶”的李阳也有意无意地躲着他。何飞忍无可忍,逼问李阳到底怎么回事。
李阳吞吞吐吐地给出了答案:“他们说你与一个老女人有染,而那个老女人,还患有某种少见但传染性很强的疾病。”
何飞此刻才知道,关于他的谣言已经在校园里流传好几天了。
何飞感到一股晴天的霹雳直击脑门,他扯住想要躲开的李阳,“你听我解释。”
何飞告诉了李阳江红菱的事情,李阳表示理解,但何飞从他眼神里读出了明显的口是心非。
“要怎么你才能相信我?”何飞急了,他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躲避,但绝不能失去李阳这个朋友。
“你去查个血,如果是阴性,我就相信你!”李阳目光炯炯地看着何飞。
“好,你等着!”何飞扔下刚吃了几口的饭菜,向医院跑去。
下午结果出来了,是阴性。何飞兴冲冲地把单子拍在李阳的面前。
“这当然好,可是......我刚才去网吧查了一下,上面说,丙肝,可以有很长的潜伏期......”李阳边说着,边把刚打来的晚饭朝自己拉了一下。
何飞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地收起化验单,默默地爬上了床。
结果是阴性还是阳性重要吗?潜伏期是长是短重要吗?重要的是,你也相信了这个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