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莞尔一笑,“不远啊,你忘了,就在郊区,骑自行车,也就二十多分钟。”说罢又穿上她厚厚的羽绒服,整个人紧紧地包裹了进去。何飞笑道:“你穿的够多的。”
陈燕的目光有些不自然,“外面冷,我还得骑车,得多穿点。”
陈燕向何飞道别,何飞站在台阶上,望着陈燕消失在远处一栋楼的拐角处。一群小孩子一路蹦跳,一路扔着擦炮,由远及近而来,男生宿舍楼前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何飞不喜欢喧闹,转身返回了自己的小窝。
陈燕的到访,在何飞的心湖里荡起了一道涟漪,然后又迅速地恢复平静。暑假里一起勤工俭学的陈燕,即是这种性格。也许对陈燕来说,女生是姐妹,男生便是哥们。她对每一个人都是热情洋溢,和每一个人都可以嬉笑怒骂。来看他,不过是她打破尴尬说的客套话,大过年的,人家凭什么要来?何飞闭上眼,那种极度的宁静让他感到上瘾,刚刚到访的陈燕很快便被他忘掉了。
除夕夜如期而至。何飞给父母打了电话报了平安,便立在台阶上,聆听时远时近的爆竹响声,欣赏不时点亮天空的绚丽烟火。何飞在凌晨最猛烈的鞭炮声过去之后睡去,又在清晨另一个鞭炮声的高潮里醒来。过年了,睁开眼,已是新的一年。
熟悉的校园,但里外却都是陌生的人。别人的热闹早就和他无关,如果不是陈燕“可能”要来,他真想一直就那么躺着,用这种特殊的方式度过新年的第一天。
一件熟悉的羽绒服蹦蹦跳跳地上了台阶,里面裹着陈燕。她真的来了。
陈燕把保温桶和一个红色塑料袋交给何飞,赶忙去脱那件厚厚的羽绒服。保温杯里是热气腾腾的饺子,塑料袋则装满了甜品和熟食。
何飞接过保温桶和熟料袋,脸上掩抑不住内心的兴奋,“没想到,你真来了。”
陈燕笑道:“慰问基层嘛,我这个领导,当的还算合格吧?”
还没等何飞消灭完水饺,陈燕变戏法似的从羽绒服里掏出来一套五子棋,在他眼前晃了晃。
何飞没有记住他们一共下了多少盘棋,只记得她赢得时候那种得意,和输的时候沮丧不服气的样子。那是发自内心的情绪流露。
不知道,她是在乎输赢,还是在乎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而且是在一年中最特别的那一天里。
太阳明显西斜了,两人收起了棋盘,并排坐在何飞凌乱的床上。何飞看着阳光逐渐退去的窗外,回头恰好碰到陈燕看过来的目光,感觉她有话要说。
何飞猜的没错。陈燕转头平视着前方,开口说道:“谣言,是不是对你影响很大?”
何飞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事,他也看着前方,只是点点头,不说话。
陈燕道:“我想我应该能理解你的心情,你感觉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你感觉曾经的信仰一朝崩塌,你感觉前途一片灰暗,是吗?”
“也许,这就是成长的烦恼吧?”何飞灰暗的脸庞上看不出情绪。
陈燕:“你能这么认为最好,但我担心事与愿违。”
何飞转头看着她,“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
陈燕思忖片刻,仍然平视着前方,“这一辈子什么事都很顺利的话,我们对社会的认知就永远停留在未成年的阶段,挫折是成长的催化剂。不过,总会有一些事情,来的过于突然,过于沉重,一下子就突破我们可以承受的极限,让我们来不及适应,不知所措。”
何飞看向陈燕,陈燕依旧自顾自地说,似乎在看着前方一些并不存在的东西,“有些人承受的烦恼,光看表面,你根本想象不到。社会的阴暗面你看不到最好,如果你看到了,我希望你依然有勇气活下去,依然可以怀着轻松的心态去面对。不过,这是很多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何飞有些吃惊地看着陈燕。眼前的陈燕完全变了个人,她说话的语气,话里的内容,就像一个看惯世态炎凉,饱经风霜的“过来人”。何飞想起了课堂上的哲学老师。不,也不是,哲学老师不过是用眼睛看进去,再用嘴巴说出来,顶多就是讲义的搬运工。而陈燕说这些话的语气和表情,仿佛她的灵魂真得经过了血与火的淬炼。
说罢,陈燕突然噗嗤一笑,“是不是很有哲理啊,没把你带进沟里去吧?”
何飞道:“我现在很好。这间小屋子让我感觉安心、宁静。我看不到你说的那些阴暗,所及之处,只有阳光和温暖。”
陈燕看向何飞,又变换了表情,眉心紧锁。“其实,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你知道吗,你这是在逃避,面对烦恼你不要躲开,你要主动去迎接那些东西。”
何飞笑道:“好好好,领导,开了学我就去迎接好吗?”
陈燕几次看向何飞,欲言,又止。几次之后,她开了口。
“你去做家教的那一家,那个姓张的什么总经理,我知道他。”
何飞有些惊讶,她怎么知道这些的?可他还没来得及发问,陈燕继续说道:
“我爸和他原来是很多年的同事。在老机床厂里,我爸是副厂长,他是保卫科长。厂长年龄大,明确表示改制以后便退休。所有人都认为我爸会接手厂子,而且我爸也准备好了钱,准备竞拍。”
“当时有五个人参加竞拍,以我爸的资历和能力,基本可以说是稳操胜券。可是,意想不到事情发生了。”
“由于离我家不远,我爸就骑自行车去了拍卖现场,不巧的是,就在快要到拍卖现场的一个路口,不小心把一个老头给碰了。那人坐在地上不起,非得拉着我爸去给他看病。我爸想给钱了事,哪知很快从旁边窜出几十个人,都自称是伤者的家属,把我爸团团围住。他们根本不要钱,就要我爸送伤者去医院。”
“自行车啊,你想想,该会碰的多重?我爸平时又骑得那么慢,”陈燕苦笑道:“等到在医院给伤者检查完,拍卖会已经结束了。伤者连带着他的几十个家属,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听起来像是场阴谋。”
陈燕冷笑道:“你错了,不是阴谋,是赤裸裸的阳谋!可你又能怎么样?”陈燕顿了顿,”后来我爸说,参加竞拍的,还有两个人在路上也出了车祸,未能到场竞拍,他们的经历几乎和我爸一模一样。即使到达现场的人,也像商量好似的,只参加了一轮便宣告放弃。最后,姓张的几乎是以起拍价得到了机床厂。他付出的钱,只有实际价格十分之一。”
何飞摇摇头说道:“怎么会这样?那你爸......”
陈燕冷笑道:“我爸能有什么办法?拍卖会不到现场,视作自动放弃。人家说的没错,合情、合理、合法。我不懂做生意,但我爸那种无奈我绝对感同身受。如果这也算是成长给我的烦恼,那么,它有些过于沉重了。”
何飞不懂生意场上的尔虞我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陈燕,“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现在生意不好做,也许,这也不算个坏事吧......”
陈燕叹了口气道:“这件事算是给我的一记重拳,但还不至于把我打倒,后来.......”陈燕停住,闭着嘴巴看着别处。
“后来怎么了?”
“没什么...........反正后来,我真的对生活产生了绝望,甚至想到了自杀......”
“这......不至于吧?”
“其实我......”,陈燕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算了。我知道这些想法和行为真的太幼稚,我努力让自己接受现实,努力让自己享受生活。我尽量不独处,尽量和别人嘻嘻哈哈..........这些生活的点点碎片并不能排解我一个人时候的难过,但起码,我放弃了自杀的念头......”
“所以,你也尽量不要一个人独处,多出去走走,多和别人接触”。陈燕看着何飞,目光里满是关切。
何飞点点头:“谢谢你给我说这些,你自己也要好好的。”
陈燕也点点头。窗外的阳光已消散殆尽,陈燕重新套上厚厚的羽绒服,起身和何飞告别。
挥挥手,陈燕骑上了自行车,拐过一个楼角,她知道何飞早已消失在了视线之外,但仍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有些湿润,心情有些沉重。自己经历过的那些绝望的心境,会不会在这个脆弱而又敏感的男生身上重演?
何飞重新恢复了寂寞,他躺在床上,直到夜已深沉,激动的心情才慢慢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