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们对科室里新来了一位男医生也很感兴趣,不过和我们通常认为的不一样,她们关心的是,一个沉默寡言、其貌不扬的男性小大夫,多多少少可以分担一些她们的工作量。
“何医生,麻烦你把1床的心电图做一下,谢谢。”
“何医生,麻烦你给2床测个餐后2小时的血糖,谢谢。”
“何医生,3床那个偏瘫病人需要翻身了,他只有一个孙女在陪护,麻烦你帮把手吧,谢谢了”。
......
何飞有求必应,而且,脸上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
从那时起,何飞感觉自己像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士兵,看淡了鸡毛蒜皮和世态炎凉,活着,便是上天给他的最大的恩赐。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想起老家日渐衰老的父母。他自己心里很清楚,对陈燕再念念不忘,她也永远不会再回来了。难道自己真要一辈子孤身一人、孑然一身?
每当脑海中出现“结婚生子”念头的时候,何飞心里立即会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紧随而来。即使这纯粹是为了父母着想。
面对这种矛盾,何飞终于想到了一个说服自己的办法:我还是要结婚的,但是,前提是要找到一个和陈燕一样的女孩子。
每每想起这个想法,何飞唯有苦笑。
好在繁重的工作使何飞没有过多的精力去纠结这些,想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他需要经历的,需要学习的,还有太多太多。
半个月的时间倏尔过去,立过秋的晚上已微微有了些凉意。加班到九点的何飞没有急着回住处,他漫无目的地在医院里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医院里的小花圃旁边。
何飞坐在小花圃旁边的长凳上,上弦月的光芒在城市灯光的辉映下显得苍白无力,却依然毫不保留地把光辉洒向每一个角落。身前模模糊糊的影子和自己一样,形单影只。
那片城市里的小树林,离这里并不太远。
三年过去,又是三年。整整六年了,我这么久都没有去看你,你有没有生气?
电脑屏保上是你的笑脸,但那片树林里却藏着你的灵魂。
我努力摒弃了对你的思念,压抑住思念你的泪水,尽量不受外界的干扰,终于从颓废中醒来,如愿考上了肾内科的研究生。我努力探究这一门学科和你的联系,但我始终没能解开这个答案。也许,那一切,都只是一个巧合而已。
何飞摇摇头,对自己给出的答案不置可否。
身后传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何飞并未关注。这个地方是医院的吸烟区,经常有陪人或不听话的病人来这里过过烟瘾。
脚步声却在身后停了下来,旁边多了一个高高瘦瘦的影子,何飞不禁警觉起来。这时候,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何老师,是您啊?”
影子骤然变矮,来人在长凳另一端坐了下来。何飞看着这个又瘦又高、脸型瘦削、带着一副半框眼镜的年轻人,感觉有些面熟。
对方看到何飞迷茫的眼神,咧开嘴笑了:“何老师,您忘了我了?您第一天上班,就教给了我一个计算多巴胺用量的简便方法,真是太实用了。”
何飞终于想起来这个曾在肾内科实习过的学生,“不好意思啊,我说怎么看着眼熟,你叫王......”
“王小龙。”对方笑着说道。
“是的,王小龙,你好你好。”思绪被打断,何飞有些不太开心,但是仍客气地打着招呼。
王小龙说道:“何老师,您下班怎么没回家啊?在这里乘凉吗?”
“是啊,今天工作有点忙,在这里休息一下,透透气。”
王小龙笑道:“可是,这里蚊子不少啊。再说了,休息在哪里不行,家里、网吧、酒吧......在这也行,不过,得配上这个......”
王小龙顺手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何飞定睛看了看,是一包香烟。他熟练了从里面拿出打火机,又从里面抽出一支,伸向何飞道:“您也来一支,何老师?”
何飞摇了摇手:“我不用,谢谢。”
王小龙没有再客气,直接把烟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打火机闪亮一下又熄灭,映照出王小龙棱角分明、但明显还带着些学生气的脸。
王小龙不好意思地朝何飞笑笑,何飞也微笑一下表示理解,这个地方本来就是吸烟区,而且,学生里的吸烟者其实并不少。
“今天是周末,怎么没回家?我听你的口音,应该就是本地人吧?”
王小龙并不像学生面对老师那样立即回答,他使劲啜了一口烟,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无法捉摸。
“家里没什么人了,我在哪,哪里就是家。”
“你爸妈呢?”
“他们......都已经去世了。”
“哦,不好意思。怎么回事?得病吗?”
“是的,在我十五岁那年,他们一前一后走了。我爸得的是肝硬化,他喝酒太多,还有乙肝。我妈妈,是因为......肾病。”
尽管是自己的专业,但何飞并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身边这个看起来和其他学生无异的男生,原来是个孤儿。
两个人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沉默了几秒钟,何飞转头看向王小龙,恰巧迎到王小龙看向他的目光。
王小龙把烟蒂扔在地上踩了踩,略显正式地向着何飞道:“何老师,您对肾移植有什么看法?”
何飞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肾移植,是目前治疗终末期肾衰竭最有效的办法。与血液透析、腹膜透析只能部分代替肾脏的排泄功能不同,移植肾也可以使患者的内分泌功能恢复正常,真正使患者成为一个正常人。只不过,肾源稀缺,费用昂贵,只有部分患者能够享受得到。大部分人还得靠透析维持生命。”
“你觉得呢?”何飞说罢又把问题抛向这个刚刚实习完肾内科的学生。
王小龙又抽出一支烟点上,猛吸一口后挥了挥手,像是在发表演讲:“我觉得,肾移植是一种邪恶的技术,如果我有能力,我会坚决杜绝肾移植的发生,一个也不允许出现!”
何飞大吃一惊,作为一个接受了现代西方医学教育,又在肾内科实习过的医学生,为何会有这种想法?
“肾移植使很多病人受益,他们恢复了肾功能,得以回归社会,开始正常的工作和生活,怎么能说邪恶呢?”
王小龙突然冷笑一声:“有多少人受益,也就有多少人被残害,甚至失去了生命。”
何飞一下子明白了王小龙为何对肾移植如此深恶痛绝。媒体上,曾不止一次报导了一些贩卖人体器官的事件。一些人被骗到酒店甚至境外,犯罪分子使用麻醉药物使他们丧失意识,然后摘取他们的肾脏,在黑市上进行买卖。
“你说的那些我了解过,不过那只是个例,绝大部分的移植肾,还是来自脑死亡的病人或者亲属的捐献。”何飞缓缓说道,他并不对王小龙的愤怒感到惊讶或者不满,相反,他有些欣赏这个嫉恶如仇、义正言辞的实习生,他似乎从他身上看到了当年自己的一些影子。在这个连小学生都开始变得世故的社会,这样的学生更显得难能可贵。
但是,王小龙仍坚持自己的意见:“极少数又怎么样?即使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放在某个人身上就是百分之百。他自己,他所在家庭的痛苦和绝望,谁又能理解?”
王小龙的语速很快,烟头的亮光在黑暗里快速抖动。
何飞无言以对,这确实是事实。
王小龙再次把残留的烟头在脚下踩了踩,深吸几口气。何飞转头朝他看去,他的情绪平稳了许多,脸上又恢复了学生气,还带着些许的歉意。
“对不起,何老师,刚才有些激动,您别介意。还有,十分感谢您能倾听我说这些,我感觉每次说出来,心里就会舒畅许多。”
何飞微微一笑:“这没什么,作为老师,不光要教给你们专业知识和临床技能,还要解答你们心中的各种疑惑。这样的老师,才勉强算得上合格。”
王小龙咧开嘴笑了笑,完全恢复了初来时的神采:“我得走了,何老师,宿舍就要关门了。”
何飞微笑着向他摆摆手,目送他离开。
自己老了吗?曾经的血气方刚和勇气都去了哪里?
城市的发展在加速,六年足以让城市的很多区域面目全非,但医科大学北边的那片小树林里的时间仿佛发生了凝固。年轮每年都会在粗壮的树干里留下自己的痕迹,但从外面很难发现它们的变化。这对于喜欢怀旧的人来说是好事,然而,此刻站在柳树前的何飞心情复杂。
在这里,他永远失去了最最心爱的人,悲伤和愧疚再次浮上心头。
那个雨夜,血腥的画面和气味。
那些六年来时时萦绕的噩梦......
何飞感到眩晕,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终还是在数分钟后选择了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