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梅香做了个噩梦,梦里他回到了十三岁的年纪,独身一人坐在梅院食膳堂,桌面上摆满了菜,身边却空无一人,只余三副碗筷。
叶哥哥走了,师尊也走了,后来母亲也走了。
他在雪地里摸索着,眼里除了苍茫一片白色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梦到翻开了自己写的记事册,上面赫然一堆血红的大字朝他眼前袭来: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
“啊!”
待他从噩梦中惊醒时,自己正躺在浅蓝纱帐内,柔软床榻上。
“这位师兄…你为什么每次醒来都是一惊一乍的?”
说话的是肖若尘,深蓝色道袍翩然垂地,黑发高束。这是牛鼻宗宗主万长嬴的徒弟。他原本正坐在床帐外浅眠,却被帐内之人一声高呼而惊醒。
肖若尘揉了揉脑袋,试图让自己快速清醒下来。
“他呢?”秦梅香问。
“谁?”肖若尘问。
秦梅香却一下子怔住了。对啊,自己在找谁?他是谁?
是牛鼻宗宗主万长嬴…还是他的师尊王凡。
秦梅香撑着满是伤痕的躯体急匆匆下了床。
“诶,你去哪儿!”肖若尘被秦梅香一把揽开,呆愣愣站在原地,只看见一个着急忙慌往外跑的蓝色背影。
是你,我记得你。
突然背后传来一个温和的呼唤。
“小香香。”
这一声,春和景明。
我记得你的,你给我看过这张脸的,我记得你的!是你!原来是你!
秦梅香霎时间站住了脚,就那么立在那儿,僵硬,沉重,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那个人就会再次消失,怕一回头,一切都又是个梦境。
“我回来…”
万长嬴话还没说完,就被这个蓝色的身影冲过来抱了个满怀。曾经那个只能抱着他腰身的小少年,如今已经能把脑袋紧紧靠在他的颈窝。
他低下头,伸手轻轻抚了抚少年的头发,脊背。
“我回来了。”
这一瞬间,画面重叠。
初见在雪天,分别在夏日。
如今,幸好,还能抱住你。
“师尊…”
怀中的人在细细颤抖,如同庭间飞雪,落地即碎。
“我见过的你这张脸的…是我没认出来…那年立冬,你和叶哥哥陪我下山,我见过的…”秦梅香声音哽咽,紧紧抱着这个白色的身影不松,他抽泣着说了一句以前在梦中对这个人说过千百次的话:
“我好想你…”
这次终于得到了回复,这个人也说:
“我也是。”
这个他思念的人,这个最好最厉害的人,这个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终于有了体温,终于不再冰冷,终于又拥他入怀。
万长嬴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依恋中不可自拔,秦梅香突然将他狠狠推开,双手一揣就气鼓鼓地朝下山的路走去。
万长嬴一怔,这人的脸怎么变这么快?
他急忙追了上去,这个牛鼻宗的宗主长嬴仙尊再也顾不上自己的身份和面子,两步做一步冲过去抓住秦梅香的手腕,却又被甩开。
“你骗我!”
“我没有啊!”
“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悬挂在宗门口的尸体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啊!”
“你骗我!”秦梅香愤愤然继续朝下走着,急得身后的人在雪地里直跳脚。
“冤枉啊!!!!!”熟悉的样子,熟悉的配方。每次惹了自己的小徒儿生气,他就开始耍无赖,因为他知道这个小少年最是心软,看不得自己难过。
可这次秦梅香的脚步却没有停留,依旧是铁了心径直往下走着,没有搭理身后的那个人。恶狠狠只留下一句:“你不讲道理!”
“我是你师尊还要讲什么道理!”
万长嬴动作迅急,纵跃如飞,几个起落就将这个耍脾气的少年拉住,一把拽进了怀里。
“我不会离开你了。”轻言细语地哄着。“对不起。”
“你说了你会回梅院找我的…叶哥哥走了,你也走了,娘亲也死了…只剩我一个人了…”
一句一顿,秦梅香嘴唇紧抿着,发出微弱的呜咽声,蜷缩在这个宽大的怀抱里里,身体微微颤抖。他一直在极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就算回到这个熟悉的怀抱,双手也紧紧地握成拳头,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
万长嬴拍着他的背,像幼时一样。
终于与君再相逢。
“好了…没事了…师尊在。”
这个细瘦的少年浑身伤痕,身形也比万长嬴矮了快一个头,小小的,窝在怀里像一只幼兽。
万长嬴松开紧抱着的手,牵着他往回走,这次秦梅香没有再反抗。
牛鼻宗是基于玄清宗的基础上再修建的宗门,经宗主改名为牛鼻,据说是取自倔强倨傲,刚正不阿之意。
山中亭台水榭,楼宇甚多。宗门入口叫牛鼻门,上山之路叫牛鼻路,宗门大堂叫牛鼻堂,后山叫做牛鼻山,弟子房叫牛鼻房,饭堂叫牛鼻食膳堂,诸如此类…
独独只有长嬴仙尊的居所叫做念梅园,其中种满腊梅花,卧房名为听香阁,听起来好不风雅有趣。
牛鼻宗如今门内有十二位长老,分别以十二天干为号,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各一位。门下三千八百二十一位弟子,其中内门弟子一千两百零一位,外门弟子两千六百二十位。
宗主万长嬴是玄清宗外门遗徒,当初为师复仇,怒杀虎妖王凡后登上掌门之位,因其骁勇,修为甚高,许多能人异士纷纷投入门下,短短五年时间,牛鼻宗又重现当年玄清宗盛景,成为天下第一大宗。
内门弟子甚多,十二长老门下各一百位,而这位长嬴仙尊却要求严苛,五年之间只收了一位弟子,大弟子之位也不以入门时间而定,反倒是一直空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