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月红驾把的拉车夹在漫长的车队中间,前面出梢的是德贵老汉,后面分列两侧使劲助推的则是小葱和甜甜;在四人的共同努力下,满载黄稗草的拉车在倾斜几成四十五度夹角的陡坡间缓慢攀爬着。
车载并不算重,但山道极其坎坷,且时而上坡时而下坡,上坡时腰弓身倾,前额几乎触着地面,襻绳深深的勒进肩肉,尽管隔着垫肩和棉袄,仍能觉出钻心的疼痛;下坡时虽然不需费力,却又必须高高的抬起车把,又由小葱和甜甜在后踩住车尾,以防拉车出于惯性原因车速过快碰上道间凸石而翻落深不可测的涧底,十分的“把做”人。所以周月红的棉袄连同贴身内衣早被汗水浸透,又经冷风一吹,铁甲般的披在身上,感觉非常难受。
幸亏出门时候狠狠心,把一头留了十多年的长发剪了,要不然发梢出汗遮住眼睛、窝在脖里,才更叫人躁哩。周月红庆幸的想道。
汗粒如瀑,淋淋漓漓的遮挡着视线,又蛰得眼皮生疼;气喘似牛,迫人最大限度的张圆嘴巴,像离水的鱼般拼着性命使劲呼吸。周月红的思想已近麻木,感觉已近迟钝,然而十天来发生的种种事情,却总执拗而又清晰的反复闪现眼前,挥赶不去:
大坐在堂屋当间那张同他一样衰朽的小椅里,双手抱头,一句话也不说;她则肩靠门框而站,也是低垂着头,泪珠在眼眶中一圈一圈的打转,拼命忍着才算没有哗哗淌下。
“那个,她大,话给你们爷俩捎到我就算完成任务,也该走了。唉,宁拆十座庙,不坏一门亲;我这做了大半辈子的媒,像这样临了生变的扯蛋事,还是第一次遇上。真是嗑瓜子嗑出来个臭虫,——算什么人(仁)呀……”巧嘴婆一边说话,一边轻手轻脚的退出门去。
煤油灯的焰苗原本就很弱小,不过照得房内勉强看见人影罢了;巧嘴婆前脚出门,一阵冷风后脚就卷地袭来,焰苗摇摇摆摆,闪闪烁烁,最后索性彻底熄掉,房内顿时显得黑沉沉阴惨惨的了。
“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不是说只要在思想上划清界限,就可算得上是‘可教子女’吗?怎么王家还这样……”大把脸仰得很高很高,双眼盯着黑魆魆的垂满蛛网丝绦的房顶,口中喃喃语道。
周月红含泪叫了一声:“大!”
“红,大对不起你;大不是人,坏了我闺女一辈子的前程了……”不知过了多久,大方慢慢的转过头来,望着周月红,眼中满是歉疚和痛苦的凄声说道。
周月红没再说话,只双目死死盯着大身后的八仙桌。
八仙桌上摆放着用半片报纸包裹住的布鞋。那是她和王家那人定亲后,依照巧嘴婆的指点,她在家里打了袼褙,又去集上买了布料,利用生产队出工收工间隙挤出的时间一针一线亲手纳成,又一针一线亲手绱好的;灯草绒鞋面、松紧口鞋帮、绣有菱形图案的鞋底,无不深深蕴藏着她的一片深情蜜意。
大姐忙开言咿儿吆,
贤妹们听心间哪嗨吆:
商商量量把那嫁妆赶,
点着灯就把那话儿呀来谈呀儿吆;
你绣那披风咿儿吆,
我来绣云肩哪嗨吆;
绣完花还叫你再来扎飘带,
零碎话与你们不呀相干呀儿吆。
……
她还记得就在她纳绱鞋子时候,同村的长蕙、文芳打趣的话:“把鞋做小点,让他穿着夹脚;这样他就跑不掉了,一辈子乖乖的归你管了!”……
她没有听长蕙、文芳的话,鞋子该做多大就做多大;尽管她并不喜欢他,但她也不想让他脚下受罪。
然而现在鞋竟被退了回来,就静静的躺在八仙桌上;周月红在感到心碎胆寒的同时,又不由自主的生出了阵阵恨意。
其实不管论长相,还是论品性,她都绝对算得上是十里八乡的出尖女子;她原本看不上眼王九安,也就是王家那人。
就在这时候,王家托巧嘴婆送来了彩礼,说不嫌大的地主成分,只愿做成一门亲事。王家远住十五里外的王村公社王家大队,那人性格阴柔,长相也略显差乎;但在大的涕泪劝说下,她含羞忍辱总算勉强答应了这门亲事。可没想到,就在双方择定婚嫁喜日的前三天,王家竟做出了这种丧心病狂、败德辱行的混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