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春花并肩站在了堂屋东间奶奶的床前。他吞吞吐吐的告诉奶奶,他就要立刻动身去往工地带队修渠了;白发苍苍的奶奶一面狡猾的笑着,一面伸手示意他走到跟前,然后贴着他的耳根响亮的说:
“玉山,我的个乖孙,我不管你干什么去,反正你得把春花的地种好;明年过年前,说啥也得让我抱上重孙子!”
“奶奶!”春花满脸绯红的嗔声喊道。
奶奶仰头眯眼,旁若无人的哈哈大笑起来……
“国家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个人的事,再大也是小事。”母亲送他走出院门时候叮咛说道,“你只管放心的去,把国家的事情干好,不要牵挂家里!”
“妈,你也不要太累着了。地里的活实在忙不过来,就把玉海叫回来搭把手吧!”他点头答应着,手提挎包和母亲一道跨出了院门。
出了院门,他才发现春花没有跟着;转身看时,春花躲在门板后面,只把头伸出来,双眼恋恋不舍的望着他。
看到他回头寻觅的目光,春花难为情的说:“我不敢送你。我怕出门碰见村里的那些奶婶妯娌们,取笑我舍不得你,取笑我离不开男人;我更怕陪你一道走着走着,就忍不住的哭出声来……”
他宽厚的微微一笑,冲春花摆了摆手,然后尽量放慢脚步向前走去;尽管如此,母亲还是一路小跑着,方能刚好走在他的身侧。
母亲宁愿自己一路小跑,也不愿他放慢脚步,因为母亲老是爱说:“仰头的婆娘低头的汉,都是没出息的货。男娃家就该抬头挺胸,大步流星的走,那才像个男子汉的模样哩!”
母亲边走边说:“玉山,咱是托了毛主席、共产党的福才算活到今天。你上头有过三个哥姐,只为缺吃少穿,都早早的死在了旧社会;你三岁那年染上白喉病,是毛主席、共产党队伍里的军医救了你的命。咱得回报毛主席、共产党的恩情,渠修不好水通不上,你就不要回来。听到了吗?”
这话尽管母亲早已提说了无数遍,但他依旧郑重的点了点头。
母子两人走到村口时候,他回头望去,看到春花仍然站在沧桑古旧的院门下面,那大红对襟棉袄,那别在两个鬓角边上的一对红绒花,灼灼的耀着他的眼睛……
公社通信员赵小棠推着自行车等在村头。他骑上车,让赵小棠怀抱行李坐于车后;车行里许,回头望去,发现母亲仍旧一动不动的站在村头大槐树下。母亲的一绺白发在风里颤颤飘动着,母亲的双手则拢在棉衣前摆下面,脖颈努力伸长前倾,站成了一尊永远刻在他记忆深处的雕像……
“玉山——”一声苍凉悠长的呼唤突然响在耳边;小时候,每天黄昏时分母亲都要站在老槐树下这样呼唤着贪玩的他。张玉山吓了一跳,猛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车上的黄稗草已经全部卸载完毕,而他则因思念母亲思念家庭太深,竟然出现了幻听。
梁明理和孙子正将后续的拉车全部助推上坡完毕,惬意的咬着烟锅并肩顺路走来。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来的张玉山仰头望望混苍苍的天,低头看看混苍苍的地,又抹开袄袖看看手腕上的表,脸上慢慢现出不安之色。
现在,在他的心头上,又沉甸甸的压上了两层新的忧虑。
“咋,张委员,看我们俩老家伙吸得美气,烟瘾也上来了?要不干脆抽上一口,反正媳妇又没跟着嘛!”梁明理笑着将烟锅从口中拔出,递向张玉山。
“就是就是。起床一袋烟,精神大半天;饭后一袋烟,快活似神仙;睡前一袋烟,一觉白了天。”孙子正哈哈大笑说道,“张委员,这烟哪,那是不吸不知道,一吸可就要舒坦死了哩。美得很,美得很!”
张玉山没有伸手接烟,皱眉迟疑半天,方才压低声音说道:“两位老叔,咱们带的干粮只够再吃一顿了!”
“那也值得熬煎?”梁明理重将烟锅咬进嘴里,满不在乎的说,“不是吹,咱们这伙人都不是吃干饭的;剩下这点路程,要是连夜跑起来,估计不到天明就能出山!”
孙子正跟着说道:“出了山是平川,平川人烟稠密,还愁捞不到东西吃?”
张玉山还是苦着个脸。
“咋,还不放心?”梁明理和孙子正同时拔下烟锅,问道。
张玉山期期艾艾许久,方道:“上午出发时候,我从林场的广播里听到了天气预报,说今夜有暴风雪。——我担心我们在暴风雪到来前还没能出山……”
“放心放心,我们现在就出发,保证赶在暴风雪前出山!”梁明理和孙子正立刻起身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