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潜在的精神病患者。

——弗洛伊德

多年之后，离群索居的覃松深夜无眠时，总会想起老陈领着他参观新职场的那个平凡下午。灰暗楼道中不经意擦肩而过的一个身影，从此将与他黏连终生。覃松彼时毫无知觉，就连余光都未多停留半秒钟，事后提到的时候也只能称呼，“啊，那个女人……”

1泥足

糟心的故事总要从一个糟心的日子讲起。那是2004年七月一日，星期四，下半年的第一个工作日。覃松就是从这天起，彻底泥足深陷、无力回天的。

覃松跳槽到九州保险已经满三个月了，职级定为营业部经理。他在临近三十岁时做此决定，为的是而立之年给自己一个更高、更广、更稳定的发展平台。他所辖一班人马也都能征善战，各方面不落人后。覃松入职前豪情万丈，上班之初满怀信心，到如今该是踌躇满志才合乎情理。怎奈偏遇到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或者说是一个麻烦人。

清早覃松从位于望京的家，驱车来到雍和宫附近的广泰大厦。九州保险BJ分公司的东城支公司就在大厦三层。最近每当他走进写字楼的旋转门，就会条件反射般东张西望。他怕遇到“那个女人”，那个阴魂不散的讨债鬼。

“那个女人”叫黎艳艳，今年三十三岁，个子不高身材微胖，也是三个月前入职的业务员。她的部门经理叫褚锐，三十二岁，和覃松同期参加“九州聘才计划”，享受同级待遇，当然也接受同样的考核。按说覃松和黎艳艳没什么交集，但覃松还肩负着东城支公司的培训工作。所有入职不到半年的新员工都是他的培训对象。就这样，黎艳艳顺理成章挤进覃松视线，并安营扎寨再也不走了。

覃松稍稍脸盲，跳槽到九州保险三个月了，东城支公司的一百多号人，多数还记不清。除了自己营业部的人，他只能认出区经理老陈、五位平级的部经理、三个内勤、一个保安。对了，还有黎艳艳！

电梯厅里，覃松扫视一遍，没发现一贯浓妆艳抹的黎艳艳。他略微放下心，冲几位面熟的业务员微笑。脸盲的人大多温和爱笑，笑容最能化解叫不出名字的尴尬。

“覃经理，早啊！”从覃松身后由远及近响起低沉的男声，一只厚重的手掌搭在他右肩上。

“您早！”覃松向右回头，看见老陈笑呵呵的脸正在眼前。

老陈今年三十八岁，比覃松大九岁，正是九州保险中层干部的平均年龄。他壮实微胖的体格，看起来颇有威严。他不仅是覃松的直接领导，更是他的伯乐和推荐人。他脾气火爆，为人豪爽，也常会得罪人。

二人进了电梯，老陈附在覃松耳边低声道：“今天早会，你好好表现，培训部的新老大在。”

“谁啊？我见过吗？”

“肯定见过，你们刚入职的时候，宣讲公司章程的庞经理。”

“哦……”覃松含糊答应着，脑子里只记得是一个干练女人，咬字清晰、铿锵有力，快速串讲了一遍公司章程。因为内容繁多文字拗口，他顾不得抬头看台上，实在不记得样子了。

电梯到三层，老陈把覃松叫到自己办公室，还要嘱咐几句。

“庞总是北分的副总，以前兼人事经理，这月起分管培训。公司这两年做全国布局，很多北分中高层外调地方任职，各个部门都缺人才。你小子给我好好表现，以后机会多着呢。今天早会呢，我把别的事儿压缩，给足你四十分钟，把新条款和各种组合方案再讲一遍。”

“还讲这个？上个月我都讲三遍了！”

“讲八遍也有人记不住！理财产品本来坑就多，给业务员再加强一遍。而且我跟你说，庞经理很理性，不爱听忽悠，你这样的技术流正对她胃口。行了，快准备去吧。”

覃松早就习惯了领导临时抓他讲课，或者临场修改内容。回到隔壁房间自己的工位上，已经八点四十分，离晨会开始还有二十分钟。覃松在桌面上翻找，看看有什么资料可以利用。

覃松觉得还是要讲新内容。如果一成不变，下面业务员打着哈欠窃窃私语，课堂效果不好。重做PPT肯定来不及了，今天干脆板书。自己字写得漂亮，板书也是加分项。一定在分公司领导面前好好表现，也给老陈长长脸。

覃松拉开抽屉找资料，却看到一个淡粉色的信封赫然躺在最上面。在一堆花花绿绿杂乱的宣传页中，素雅的粉色反而显突兀。信封上红色马克笔如小学生般工整写着几个字“一定要看哦！”覃松无须看，料定又是黎艳艳饱含爱心之作，心里涌出莫名的腻烦。谁有工夫跟这家伙费神！他从抽屉掏出信封，攥了一把摔进旁边的纸篓里。

覃松这三个月的各项营销和管理考核，在十八名聘才经理中排第三。同时他还讲了几十堂课，虽是义务劳动，但赚了大量的人气和口碑。上次BJ分公司总结会上，领导还当着全场表扬了他，令他倍感鼓舞。

覃松入行四年，锻炼出的最大技能就是培训。他当初在华星保险公司，当选高级讲师时才二十七岁，入行不到三年。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业内小有名气。果然一年后，老陈主动找上门了。业内有一句话，“保险公司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走投无路的，一种是身怀绝技的。”覃松虽然谦虚，但自认还不至于走投无路吧。

覃松自然明白老陈当下的用心，在寻找各种机会成就他。当然，覃松肚里有多少干货，老陈心里也有数，准知道不会给他丢人。

九点钟开早会，照例是在楼道最里边的会议室。一排排的折叠椅早已摆放整齐，穿着职业装的业务员陆续入座。第一排的十个位子，约定俗成留给几位经理和内勤人员，为的上台讲话时方便。

整个东城支公司一共六个营业部，四个是既有的老部门，两个是新晋聘才的。原有四位经理全是女性，平均年龄四十上下。其中一位姓樊，而另三位碰巧都姓张。覃松为了好认，依照年纪，心中称呼她们“张大姐”、“张二姐”、“张三姐”。而两个新来的经理都是男的，覃松二十九岁，另一个是褚锐，三十一岁。六个营业部一共有一百五十名业务员，除去一些兼职的、请假的，每天实到岗百人左右。

覃松一般不坐第一排，因为他个子有一米八多，坐在前面会挡住身后人的视线。不讲课时，他宁愿自由自在坐在会议室后面。褚锐比覃松更高且胖，他也不坐在第一排。每次覃松坐在会议室的一角，褚锐定默契地坐在另一角，表情阴阴地看着讲台。

两人虽然无交流，却也没听说有矛盾。他们俩常被领导和同事拿来做对比。覃松三个月来风头正劲，俨然“九州聘才”捧出的新星。但褚锐只完成了第一个月考核，第二、三月均未达成。他从不搭理覃松，大概有心境不同的原因。

从覃松角度也不愿和褚锐交流，因为烦人的黎艳艳恰是褚锐的直辖员工。覃松几次发现褚锐明明和黎艳艳关系密切却又假装疏离。黎艳艳对覃松纠缠不清，这是人所共知的。褚锐对此从来不置一词，甚至某种程度上乐见其发生。另外覃松还时时感觉褚锐在监视自己，这让他极不舒服。他每次看向褚锐，都觉得褚锐刚刚把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是不是我变得神经过敏了？覃松自认从来是个粗线条不敏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