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索性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你会杀人吗?”
谢择弈回:“我当然不杀人。”
桑觅随口问着:“有人要杀你,你也不杀他们吗?”
“那不一样,有人要杀我,反被我所杀,则成了理所应当的防卫。”
“防卫把人所杀,就不算杀人了吗?”
“既算,也不算。”
“我不懂这些。”
桑觅神色郁郁。
对她来说,算就是算,不算就是不算。
哪里哪有第三种情况呢?
谢择弈说:“别人与你无冤无仇,你去杀了他们,那就是违法法度的杀人。”
桑觅默然。
她想说,对于那些,会让她感到不高兴的人,她都想杀掉,不管有无仇怨,可这种话说出来,她说不定就要被下狱查办了。
桑大人知道,还要拿竹条抽她手板。
况且,也不必跟谢择弈理论这些。
桑觅迟疑片刻,缓缓说道:“我听说,张家那个杀人凶手,已无罪释放了。”
谢择弈神色微滞。
“嗯。”
终究,有所郁结。
桑觅道:“你白费工夫了。”
谢择弈苦笑:“觅儿你这,倒像是来说风凉话的。”
桑觅不言。
不是像风凉话。
或许,就是呢。
谢择弈补充道:“不过,未必就能算得上白费工夫。”
“噢。”
“张丞相身居高位,其侄女,在天子后宫为妃,颇为受宠,张公子罔顾王法,事已至此,纵使死罪免去,可活罪总有得受,左丞相张秉成,对这个给自己添了麻烦的公子,会有一番教训。”
张祁勉一时逞凶杀了人,虽未受处罚,可这件事被登记留案,对他往后的仕途,必有很大影响。
桑觅听着,若有所思。
她在桑明容身边耳濡目染。
对此,也略有耳闻。
相较于已亡之紫朝,大胤称得上法度严明。
谢择弈说:“今日,张家的公子吃了亏,明日,别人家的公子,自然也会收敛点,对我来说,这就不算白费工夫。”
张家势大,盯着他们的眼睛,可多了去了,他谢择弈扯两下老虎的胡子,老虎也未必有空跟他计较。
桑觅似是懂了:“你是谁都得罪,所以,也就等于谁也没得罪。”
“呃、你这么说,也没错。”
谢择弈对她这种有些啼笑皆非的说法,有些无奈,转念一想,又觉她出乎意料的机敏可爱。
桑觅问:“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呢?”
谢择弈轻吁一口气:“不管怎么说,死者已矣。罗松他家中有难处,父母选择息事宁人,我能理解,但胤朝律令秩序,本不该如此,就像觅儿你说的,律令法条并不公平,天子的秩序,也并不公平。”
“……”
桑觅闷头不语。
她在想,菩萨和剑。
谢择弈也不管她有没有在听,始终语调平和:“因为琐事而生口角,怒而动手杀人,其本质,是张家的恃强凌弱,凶手本该,受到更公正的惩处。”
桑觅说:“杀人行凶,一定要被抓起来。”
谢择弈应声:“是。”
桑觅看着他认真的模样,也不想再泼他冷水了,一个好妻子,大约是不会忤逆丈夫的。
这厮生来便拥有一切,良好的家世,高升的仕途,倒是很会为小吏说话,仿佛在他眼里,相府公子的命,和小吏之家学子的命,没有什么贵贱之分。
桑觅听不懂大道理。
也不愿和他较真。
她嗔骂了一句:“你是个笨蛋。”
谢择弈不明:“什么?”
桑觅重复道:“你、是个大笨蛋。”
这厮满脑子都是凶手凶手的,结果连身边杀人如麻、穷凶极恶的凶手都发现不了,他不是笨蛋,谁是笨蛋呢?
谢择弈不禁发笑。
他凑过来抱她,与以往一样,将她不轻不重地按在了怀里。只当她,是在取笑自己的天真罢了,关于自己的天真,谢择弈向来,了然于心,但他眼下并不打算改变什么。
“人命有尊卑之分,这天下的律令法条不可尽善尽美,可不论如何,觅儿陪在我身边,这就是最美好的事情了。”他搂着她,柔声说着。
桑觅恍恍惚惚地发问:“人不该分尊卑上下吗?”
谢择弈坦然回道:“我不知道。”
太多,太多他无法给出确切回答的问题了。
他沉思片刻,吻了吻她额前的碎发,随之说:“我只知道,我和你不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所有的陈规陋习,皆抛却干净。
桑觅感受着温热轻柔的吐息,听着他所说的简短字句,想到碧珠她们还候在书房门口,一时之间有些浑浑噩噩,分不清东南西北。
从未有过的感受,像水流一样,从她的心头划过。
桑觅呆愣着,眨了眨眼睛:“是吗?那你,为什么总在我上面?”
谢择弈微怔:“?”
桑觅从他怀里抬了抬脑袋:“睡觉的时候,你总压着我做什么?”
谢择弈:“……”
桑觅想不出答案来。
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咳。”谢择弈轻咳了一声,略显难为情,“是我的错,觅儿想在上面,可以跟我说的。”
桑觅视线回拢,当真顺着他所说,认真思考了起来,片刻后,她皱着眉头摇了摇头:“我不想,那太累了。”
诚然,夫妻之事,有点好玩。
不过,还是不能和谢择弈这厮纠结这么多。
他和自己,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他只是笨得还没有发现她的真面目。
以后,他知晓了真相,一定会大义凛然地将她下狱处死,最重要的是,他肯定还会告诉阿爹和阿娘,闹得人尽皆知。
罢了,过一天是一天吧。
谢择弈看不穿她在想些什么,只觉得那双灵动的眼睛,里面的光,像春池里的水漪一样,可以一圈一圈地荡漾到他心口。
犹记得两年前。
某回。
他在桑府见到桑觅时。
她漂亮的一双眼睛,如现在一模一样,纯真且灵动。
桑府的槐树下。
一方石桌旁。
少女独自坐着,捧着酥饼盒,小口小口地吃着点心,与她一般年纪的丫鬟碧珠跟在一边,拿着一把团扇给她扇风。
尝了几块点心后,桑觅让碧珠也坐下。
她将半盒酥饼推到了碧珠面前。
“喏,给你吃。”
刚坐下的碧珠忙站起来欠身,埋着脑袋不敢抬头:“谢谢小姐赏赐。”
那时的桑觅说:“赏赐?这话好奇怪。”
碧珠诚惶诚恐,不太敢接话。
桑觅自顾自地思索着,一本正经:“我请你吃酥饼,就是赏赐你吃酥饼,那我,还要赏赐桑大人吃酥饼……”
丫鬟碧珠哭笑不得地打断了她。
“小姐,别说这种话了!”
那一天,偶然路过的谢择弈,听了个清清楚楚。对于那双绝无仅有的漂亮杏眼,再也不能忘怀。
能够光明正大地与她成亲,结为连理,对谢择弈来说,是天大的幸福。尽管,他一直没能摘下,笼罩在桑觅身上的那一层,看不见的薄纱。
但谢择弈想,他会揭开一切。
他会知道,她到底,喜不喜欢他。
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
他们的日子,还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