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点儿也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
桑觅不去看他,颤巍巍的睫毛被雨水沾湿,从来都不会流泪的她,眼前雾蒙蒙的。
带着难言的酸涩,她徐徐说道:“谢择弈,我不知道,你要怎么处理,按照你口中的律法,这该当如何呢?我见过的,那些下人被欺负会怎么样,可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淫犯奴婢家仆,不举则不究。
若是奴仆告发,罪者鞭笞四十。
这就是盛世之下的律令。
这就是奴婢们能得到的最大公道。
桑觅对这些,早已心知肚明,她很想告诉谢择弈,她讨厌这些律令法条,然而又怕说出来,会惹得他更生气。
谢择弈大概明白了桑觅是什么意思。
“你就有这么不相信我?”
说来说去,不过一句话。
她只相信她自己,不肯相信他。
谢择弈张了张嘴,声音在微雨中暗暗发颤。
“你非得弄脏你自己的手?”
“你觉得杀人可以解决一切?”
“这到底是你傲慢,还我在傲慢?”
“对你来说,我到底算什么?”
“桑、觅!”
他好像,还是头一次这么连名带姓地唤她。
桑觅被他逐渐拔高的音量吓到了,怔怔地看着他,茫茫然说不出话来,意识到他是真的动了怒,她全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待桑觅再有任何解释与回应,谢择弈便一把将地上的她拉了起来,二话不说打横抱起。
他抱着她大步往外走。
一路回到梧桐院。
谢择弈倏然将桑觅放下,对院里几个不明所以的老嬷嬷冷然吩咐道:“伺候夫人沐浴更衣。”
几个嬷嬷呆愣半晌,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地去收拾浴池准备热水。
她们没见过脸色这么难看的谢择弈,更无法想象,桑觅身上的斑驳血迹是怎么一回事,在诚惶诚恐之中,各自谨小慎微地忙活起来。
谢择弈简短地交代之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徒留一声不吭的桑觅,任由下人们摆弄自己。
桑觅浑浑噩噩的。
心头意识到,他在嫌弃她脏。
有如落汤鸡一般的桑觅只觉得两手无处安放,笨拙地扯着罗裙,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脏兮兮的双手,直到嬷嬷们帮她解开衣裳,领着她入了热气腾腾的浴池,她也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
洗完澡。
桑觅裹着被子,坐在床前。
后厨煮了一份热汤送过来,就在她面前不远处,还摆着她平日里喜欢的一些蜜饯果脯。
但她兴致缺缺,视若无睹。
梳洗一番的碧珠过来,蹲坐在床边。
“小姐,你没事吧?”
桑觅没什么情绪地摇了摇头:“我没事。”
心有余悸的碧珠,面露惭愧:“小姐……奴婢是不是给小姐惹麻烦了……”
桑觅转了转视线,打量着碧珠,她头发重新梳好了,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瞧着她全须全尾的,桑觅便也懒得多问了。
“没有。”
碧珠勉力挤出一抹笑容,起身去端后厨送过来的热汤:“那么小姐……奴婢喂你喝汤……”
桑觅不看那碗热汤,裹着被子,恍恍惚惚地问碧珠:“碧珠,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与你认识中的不一样,我有很多不好的小秘密,我可能是个坏家伙,是个很讨厌的人,你会怎么样呢?”
碧珠略显不自在,干巴巴地笑了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呀,话不该是这么说的,奴婢也有自己的小秘密,对小姐你来说,或许也是个坏家伙呢,人活一世,得对得起自己。”
桑觅看着她手背上的刮擦伤痕,一言不发。
碧珠补充道:“懂得知恩图报,便是对得起自己,平心而论,没有小姐,也就没有碧珠我今天……小姐你是个好人,虽然有时候,有点傻乎乎的,但奴婢始终相信你是好人……今天的事情,奴婢该感谢小姐……”
桑觅没有回话,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
碧珠苦笑,道:“小姐今日,是受了惊吓,才说那么奇怪的话吧,都怪我……小姐你别怕,姑爷回来得及时,他会处理好一切的……”
听碧珠说到这里,桑觅皱起了眉头。
谢择弈回来得一点儿也不及时。
若是再给自己一点时间……
她说不定都可以弄好假发,然后毁尸灭迹了。
桑觅想想,又有些心酸。
毁尸灭迹什么的,这种事情,要是被谢择弈知道,他恐怕会更生气。
诚然,他现在已经很生气了。
碧珠端着热汤小碗,递到桑觅面前,拿着小汤匙舀起一小匙:“别胡思乱想了,喝点热汤好好休息休息!奴婢方才,已经给猫公子热敷了一下,府上的大夫说了,它伤得不重,热敷一下便好!”
提到小猫,果然顺利地转移了桑觅的注意力。
桑觅没再纠结其他,探着脖子尝了一口汤。两只手藏在被子里,只露出一颗小脑袋的她,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着碧珠喂的祛寒热汤。
……
旭林院。
谢择弈将谢仁叫了过来。
“命人把谢兴旭的尸体处理掉,此人心术不正,对奴婢家仆欲行不轨,更是对夫人不敬,我已家法处置。”
谢仁微微躬着腰,看着地上那具称得上惨不忍睹的尸体,脸色僵硬且苍白,眼下的情况,似乎是谢兴旭惹了不该惹的人,已被就地正法。
至于是何法……
那自然是谢家的家法。
而家法作何解释?
又确确实实,是谢择弈说了算。
谢仁迟疑着开口:“五爷,这种事情,是否要去信给……”
“我大哥那边,我自有交代。”谢择弈知道谢仁想说什么,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夫人受了惊吓,不要在她面前再提起这件事。”
谢仁恭身:“小的明白……”
“记住,人是我杀的。”
谢择弈冷眼扫向他。
谢仁再度恭敬地低身,表示了然。
谢择弈不再多言,匆忙离开。
规矩、律令、法条……
是多么让人喘不过气的东西?
这一切,谢择弈从来都很清楚。
总有人会提醒他,东州谢家真正的主人是谁,是嫡长子谢伯书,而不是他谢择弈,可他从来不是什么天真的傻瓜,会一味地相信自己与兄长的手足之情,他也从未全然相信过律令带来的公道——陛下提拔寒门,让寒门子弟可科考入仕,不是因为宽宏仁德,只是因为,这是必要的手段。
女子可考官,亦是盛世太平下的虚假体面,天子也好,大权在握的重臣也罢,他们不过是开个口子,以证明自己的大度。
一阵思绪紊乱。
谢择弈又想到了桑觅。
心中的恼怒汹涌澎湃,难以遏制。
他气的是她不守规矩吗?
他气的是她触犯那些律令法条吗?
他气的是,她学不会相信他。
————————
谢小五(日常版):高高兴兴替觅儿干活。
谢小五(生气版):冷脸给觅儿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