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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近乡情更怯 不敢问来人 乡音无改鬓毛衰 望极天涯不见家

农耕文明时代,生于斯,长于斯,建功于斯,终于斯,哪怕未能逝于斯,也得归送于斯,是这片土地上人民源远流长的故乡情结,这样的情结让大部分人习成了安土重迁的惯性,落叶归根的传统随之应运而生,衣锦还乡则是这种文化下的最高形式。进入工业文明时代以来,迁徙自由度逐渐提高且非常便利,这种安守故土的文化备受冲击,迎来历史剧变,落地生根的模式逐步兴起,尽管背井离乡是一段艰辛的奋斗历程,能在他乡安居乐业,已经成为无数漂泊之人努力的目标。在落地生根的艰苦历程中,思念家乡及亲人是游子常有的心绪,古人们念及故乡,常常认为故乡的月亮都是圆的,谓之“月是故乡明”,现代人想念家乡的亲人时也会吟咏一句“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家乡一盏灯”。

由于社会生存率低下及交通条件的不方便,古人往往缺乏迁徙自由,在正常的年份里,能够自由迁徙之人多是商旅客和宦游人,普通人一般多出现在政府主导的迁徙活动中,非正常的迁徙多是因为战乱或灾荒。近现代,社会生产率的大幅提升促使迁徙自由度提高,上世纪中叶的祖父中青年时代,多数人的活动范围还局限于乡里,九十年代能够外出务工的父母这代人,得益于经济改革的红利,可将足迹伸向全国各地,也是因为父辈外出打工,祖父才有机会在21世纪将足迹短暂的逗留在城市里,父祖辈最终将会回归故里,而吾辈则是努力漂泊在外致力于落地生根。经济高速发展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新生代多是在城市里长大成人和读书学习不再有生于斯、长于斯的人生经历,俨然已淡化了故乡(一般称为老家)概念,可想而知的是,他们终将缺乏建功于斯和终逝于斯的故乡情结,这样的过程,犹如百年前闯荡南洋的华人们,他们秉承强烈的祖国观念,并灌输给子女,然而传到孙子辈,视中国为祖国的观念将一去不复返。新生代的成长环境已缺乏家乡的氛围,更有甚者,随父母频繁迁徙之人,可能就更无家乡概念了,哪里惬意便是家乡,犹如此心安处是吾乡。

故乡情感古来有之,这样的情感之所以深入人心,源于成年前的故土经历,在大脑里植入的生活场景几乎都是围绕着家乡而展开,故家乡情感能够深刻烙印在大脑里,成年后漂泊在外体会到人生不容易后,或多年未归家后,故乡情结便容易涌上心头了。花好月圆之夜,漂泊在外的诗仙李白,举头望着明月,内心思乡情结滚滚而来,诗佛王维遇到故乡来人时,写到“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急切的问询故乡情况,在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遥想乡亲们,双倍思乡的情感涌上心头。打小便会学习思乡情结的诗词,李白和王维相继描写过思乡佳作,大诗人杜甫也曾说到“青春作伴好还乡”,可见对唐人来说,思乡及还乡是他们这般宦游人的常有操作。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已作为启蒙诗般呈现在世人眼前,是所有孩子们耳熟能详的还乡佳作,另有宋之问的还乡佳作《渡汉江》,同样别有韵味,思乡名篇如李觏的《乡思》,亦是故乡情结中值得欣赏的诗词名篇。

《回乡偶书二首》

(唐)贺知章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

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

唐代诗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有两首,第一首“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是自小便开始背诵的,也是表达乡情最为经典的诗句之一。从这四句诗可以看出,作者少年时期便离开家乡,直到老年才回归故里,家乡的口音不曾有变,但是已经是从黑发少年变成了白发老头,一群天真烂漫的儿童询问从哪里来时,泛起心中的涟漪,感慨久离故土、世事沧桑变迁,遂即兴创作回乡诗。这两首诗所呈现的场景及心理感受,想必是很多常年在外游子所能感同身受的,就以笔者为例,自从中学时代伊始,在家乡的时日越来越少,乃至读大学、进入社会在城里漂泊近二十多年,唯有每年的春节回到家乡,发现年少者新增诸多陌生面孔,甚至连堂亲都有许多不认识,尽管没有儿童问询从哪里来,但是明显感觉自己与家乡的情感链接已逐渐薄弱,致使每次回家犹如观光客般,其次家乡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春风不改的惟有脑海里的家乡。

从诗题“偶书”可知,这两首诗是作者即兴而写的抒情作品,既然是即兴之作,想必是儿童的“笑问”和门前的“镜湖旧波”激起了贺知章的情绪,内心的情感汹涌而至,在感觉来临之际,脍炙人口的诗句便水到渠成,成为作者不可多得的名篇。即兴之作往往比刻意而作时来的真实,也更容易创造经典名句,情绪不到,情感不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作品,普遍有个突出特点,便多采用优美的语言和辞藻的堆砌,明眼人一读便知但缺乏真情实感,故而以触动读者的共情之心。学生时代,写作是最为头疼的一件事,脑缺素材、心无情绪,总是需要反复搜索枯肠勉强拼凑几百字交差,但不可否认的是,从辩证角度去看,源于学生时期绞尽脑汁的厚积,无数次“为赋新词强说愁”,方可有日后写作时的薄发,方能在有需要时派上用场,诗人贺知章也应是如此,在情绪来时即兴创作出这篇佳作。

《回乡偶书》第一首是众所周知的诗篇,其第二首并不为人所熟悉,首句“离别家乡岁月多”与第一首的首句,想要表达的内容一致,是对他多年身在异乡的不同表述,重复这个表述说明,作者在此两首偶书诗的感慨之情皆源于常年背井离乡。接下来顺势写到“近来人事半消磨”,透过贺知章履历可知,在年少离乡和老年荣归之间,长达半个世纪之久,人至暮年凄凉多,尽管鬓毛哀的他是致仕荣归故里,在“人谁不顾老,老去有谁怜”的现实下,感慨时光易逝人事消磨,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老年人的悲哀只有身在其中方能领会。后两句“惟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则是笔墨荡开,诗人从人事变迁、世事沧桑转到自然之景的描写,尽管阔别家乡门前的镜湖几十年,而湖中的春天色彩却一如既往,通过借景抒情的写作手法,道出他内心物是人非的感触,凸显作者对巨大人事变迁的无限感慨。遑论贺知章是远离家乡五十年后再荣归故里,哪怕是一般人时隔十多年再回到故土,也必然会感慨万千。

在古代的官制体系下,厕身庙堂的大臣致仕后,多数会选择荣归故里或选择曾经任职的地方安享晚年,贺知章选择告老还乡,返乡的贺知章已经步入暮年老态龙钟,因儿童询问何处来而泛起内心涟漪,看着一成不变的门前湖景,想起自己鬓毛哀的样子,心中感慨良多,遂造就了这两首偶书。正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偶然成诗诠释出作者朴实无华的自然感情,物是人非、沧桑变迁在此诗中表现的即深刻又有内涵。宋代词人苏轼泛舟经过颍州时,故地重游,想起和不遗余力奖掖自己的恩师欧阳修,回忆同游颍州西湖的场景,然而恩师已逝去多年,不经感慨万分,悲叹人生无常,于是作词写到“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词中的“惟有西湖波底月”与贺知章“惟有门前镜湖水”具有相似性,同样借自然永恒之景,衬托他们涌上心头的物是人非之感慨。

传说秦汉时期,西楚霸王项羽攻破咸阳城后说道,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后来演化为成语“衣锦还乡”,也即古人认为富贵后应高调回乡,荣耀乡里,光宗耀祖,并回馈养育自己的家乡。衣锦还乡也好,荣归故里也罢,哪怕是身不由己不能归乡,能跻身庙堂高位的人,几乎都会为家乡经济发展施加政策影响力,今日最为显而易见的表现是为家乡争取大工程项目,或在大基建项目上关照乡里等,这也是为何很多高位者沦为阶下囚后,其故土乡民却依然对人家表达敬佩之情。还乡应是一件开心的事情,诗人杜甫准备回家乡时,硬是高歌一曲“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不过对身无半寸功的士人来说,还乡同时也是一件尴尬的事情,甚至只能偷偷摸摸的回,现实生活中,多数人则是选择静悄悄的回。唐代诗人宋之问即将回到家乡时,内心激动又担心,写下动情名篇《渡汉江》深刻描绘出回乡的矛盾心理,或许能让那些想家而不好意思回或者回家心情复杂的朋友触发共鸣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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