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初次见到李靖,觉得此人除了仪容魁伟,并无特别出众之处,对自己也不恭维奉承,所以就没放在心上,说了几句场面话就让他下去了。此后数月在杨素府上,李靖就像其他求官者一样,悠闲无事吃用丰足,但就是见不到杨素。韩擒虎久久没有听到李靖任官的消息,就又写信向杨素举荐,杨素却不过老朋友的面子,就把李靖叫来再谈一次。
一谈之下,杨素大惊,李靖竟然对他一生的战事无不清晰明了,评点他最得意的平灭陈朝、擒拿汉王杨谅等役之战胜攻取进退得失,无不与他暗合。平陈破汉,是关系隋朝国运之大战,杨素都是主将,貌似取得大胜,实则当时有不少失误,有数场战役耗损过度,其中暗含翻船的风险,只是盛名掩盖了瑕疵,加上他巧为掩饰,因此从天子到参战将士,包括军中名将韩擒虎、史万岁、贺若弼等人,都没看出来,他藏在心中,从无对人提及,暗想这些内幕当世唯他一人知道,没想到李靖仅仅凭借着民间流传的几页战事记述,就将其中关窍尽皆识破,此等人才可谓麟角凤毛,百世难求。
杨素拉着李靖的手,二人并肩坐在胡床上,连着谈了三天三夜。杨府中人见李靖得越国公如此宠遇,都以为他很快就会得到举荐,为将为相,富贵可待了。哪知杨素不仅没有保举李靖,此后也不再见他。
李靖闲居杨素府上,极为苦闷,这天正在房中枯坐,又到了午饭时间,平时招呼他的杨府侍女提着饭篮走了进来,在案几上摆好了饭菜,李靖心情不好,随意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那侍女收拾了碗碟,并没像往常那样离开,而是泡了两杯清茶,径自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李靖这时才发现她逾越身份行为出格,有些诧异。
那侍女先敬李靖一杯茶,问道:“小女子冒昧,敢问公子可知越公为何不保举你吗?”越公就是杨素,他的爵位是越国公,这正是李靖日思夜想搞不明白的事情,见一个杨府侍女竟然问出如此问题,很是惊异,不由得重新扫视她一眼,只见她娴静地坐着,一双眼睛颇有神韵,穿着普通侍女的粗布杉,举止却不像一个下人。此事很是突兀,但李靖遇事沉着,对下人也不失礼,抱拳道:“在下也觉得困惑,敢请姑娘指点迷津。”嘴上说请教,心里却想一个下等侍女怎么会有答案,不过是道听途说,胡猜乱度,邀功买好罢了。那侍女淡淡一笑,问:“小女子愚昧,公子觉得越公比之齐公如何?”她没回答保举的事,却又转换了话题。齐公是齐国公高颎,曾做过二十年的宰相,在文帝时与杨素齐名,高颎曾数次弹劾杨素贪渎,两个人是政敌,一年前高颎因私下议论天子杨广奢靡,被人告发,因此被诛杀全族,此是隋朝第一冤案,国人从不敢谈论。
李靖见她触及敏感政事,心里暗惊,摇摇头并不答话,那侍女看着他的眼睛,道:“越公甚是钦佩齐公,认为文武之道,齐公无不优胜于他,唯识人之术他强于齐公,天下无二。”杨素是否钦佩高颎无从得证,说杨素识人之能天下第一,李靖没有异议。杨素阅人无数,天下士子无不上门求他品鉴,他举荐的人,虽有品行亏欠坐赃论死的,其才能却俱堪所用,但是杨素冷落自己与高颎有何关联呢?
那侍女道:“二位国公均功高盖世,之所以一死一生,皆因齐公直耿,越公识人。当年齐公连续弹劾越公,越公从无怨言,齐公直到进入囚牢,方幡然醒悟,托人带口信感谢越公。”这更是从无听闻的故事,李靖不吭声,那侍女续道:“齐公与越公,俱功高不能赏,越公识破今上的心思,置良田,购美伎,不理政事,贪渎自污,所以今天犹在位。齐公兢兢业业,献良策尽忠心,一心想着马革裹尸,越公曾多次暗示齐公,齐公不睬,所以招祸族灭。”李靖心里一惊,高颎之襟怀坦白直言耿介,正是他佩服的,而杨素虽然才情高绝,但私德确实有亏,听这侍女一点,立觉胸中一亮:功高震主本就是禁忌,高杨二公人鬼殊途,也许正是这原因,但这是朝庭重臣与天子之间无法明言的隐晦之事,一个寻常侍女怎能得知?难道是杨素派她来暗示自己?那么这个女子也必定不是普通人,李靖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那侍女道:“越公爱才,即便是鸡鸣狗盗之徒,只要薄有微技,越公就会保举,公子之才街巷尽知,何况越公呢?越公不举公子,是他深知今上威福自用,疑心沉重,必不能信任公子。越公年迈,不久人世,他料定自己身故之后,所举之人皆不能保,公子如果入仕,齐公殷鉴不远。越公避不保举,并非是心有所嫉,却正是对公子的惜爱。”
李靖心中震惊,天子杨广的为人他也知晓几分,如果自己有机会出将入相,自信成就不会差于高颎,也会像高颎那样直言进谏,杨广能否容得下真不好说。杨素集天下荣宠于一身,千百年来人臣从未有过,朝庭之上都是他拔举的人,他自污求存,杨广可能忍他一时,待他过世之后,那些因他而得官的亲族故旧门生宾客,必定被一扫而空。李靖背上冒出冷汗,为人臣必须把握天子的心思,他一心求官,竟然从没想过这些,这侍女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令他悚然而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