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中,从不缺少人。
也不缺少追杀。
因为钱,因为名,也因为那可耻又无奈的命。
高节远捂着流血的肩膀,从那繁华的城中奔出,沿着枯草小道,洒了一路鲜血。
他突然间站直了身体,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不是因为这红霞满天倦鸟欲归的美景,而是对着不远处的一座城惊讶了。
那是一座饱经风霜的城。
朱红色的城门已经在岁月转换中褪了颜色。
青色的墙砖也有了剥落。
它突然间出现在夕阳下。
浩大的身体蹲在荒原中。
像一个迟暮的老人。
与他无声的对望。
城中有人,他抬头,在城上看到一个姑娘,隔着红霞,漠然的看着他。
他无法形容那个人,二十年了,纵使他油腔滑调,在生活中积累了那么多形容姑娘的词语,却在此刻,哑巴了。
那个姑娘,穿着白色的裙子,眉清目秀,抿着嘴唇,清冷的像一朵寒霜里的白梅。
后面的刺客越来越近,淌血的伤口痛到麻木,失血过多的他开始眩晕,一咬牙,高节远进了城。
朱红色的门吱呀一声,开启了。
一股古朴苍桑的气息迎面而来。
城中没有人。
荒凉的可怕。
追杀的人来到城墙下,他们似乎在吆喝着,却始终没有进来。
高节远透过城门,就见他们徘徊一阵,然后离开了。
阳光已经沦落,黑夜咬着白昼的肩膀,从东面攀爬而来,落入西山。
给天扯了一个巨大的黑幕。
洁白的月光洒下来,夜色凉如水,踩着月光,披着夜色,高节远捂着肩膀沿着路一直往前走。
这似乎是一座空城,没有人烟,寂静,又死气沉沉。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他慌忙回头。
那个姑娘与他擦肩而过。
青丝撩过他捂着肩头的手掌,他想伸手抓住那缕青色。
这个念想,轻薄的过了头。
高节远自嘲的笑了笑,“姑娘,你等等在下。”
姑娘并未因为他的出声而停留脚步,依旧踏着月光,款款离去。
高节远跟在她身后,望着那个倩影,看了一路。
直至姑娘进了一座楼。
他在楼前停住。
烛火亮起,摆放在桌上,姑娘拿着一卷白纱和药瓶漠然的望着他。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高节远这样想着,踏进了屋中。
解开衣服,将伤臂露出,他有些窘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衣衫不整,惹人遐想。
还没等他回神,手臂骤疼,他一望,姑娘已经上好了药,扯了白纱。
这手法,竟然比他们这些刀口舔血的江湖人来得还要熟练。
高节远由衷感谢,“谢谢姑娘。”
她没有说话,深深望了他一眼,然后往外走,站在月光下,回头,那双清冷的眸子摄住他,竟然是不可置疑的眼神,于是高节远问:“你要我跟你走。”
姑娘点头。
穿好衣服,将灯吹掉,高节远缓缓跟在她身后,脚步声一轻一重,在这寂静的夜里,哒哒的像一首夜歌。
已经很久了,他没有像这时放松过。
许是因为心中的激进,他从不许自己落人身后,争钱财,争名利,争剑法第一,争江湖救急。
就连走路,都不许自己落人身后。
可是这个姑娘,她却有那么神奇的魔力,要自己把那些名利功夫通通丢掉,一步一个脚印,跟在她的身后。
这种闲适,很少有。
高节远枕着手臂,吊儿郎当的笑了起来。
如同飞鸟有了自由,那一声轻快的啼叫。
姑娘突然间开口了,“你笑什么。”
话不过头脑,“我在笑,姑娘你真漂亮。”
姑娘突然间缄默了,他缓缓把手臂放下,“那个,我的意思是,姑娘你真的很漂亮。”
“”姑娘没有说话。
“在下由衷夸奖,姑娘你很漂亮。”
“”姑娘依旧没有说话。
高节远有些痛恨自己轻薄的假相,“在下绝没有唐突姑娘的意思!是因为姑娘你太漂亮了!”
姑娘猛地转身,洁白的裙纱如翻飞的白蝴蝶,缓缓飞起,又轻盈落下,她的头发,有一缕轻轻扫过了他的脸颊,姑娘抿着唇,羞涩的笑了起来,“我知道啊。”
高节远又想不到词语来形容了,他只能痴痴的看着她,“我以为姑娘不会说话。”
她又转回去,背对着他,“这城中许久不来人了。”
“姑娘一个人?”
“对啊。”
他抬头,看着这城,浩大的城市林立着许多楼阁建筑,被时间腐蚀,不复当年的光彩,更不闻当年的人烟,冷清清的,幽幽一叹,“一个人多寂寞啊。”
姑娘无奈的笑了笑,说:“习惯就好了。”
世事常说习惯就好了,若不是没办法,谁又肯把自己许给孤独。
孤独,最苦了。
望着面前单薄的身影,高节远心中百感交集。
姑娘问他,“你是江湖人?”
他说:“嗯。”
姑娘说:“我倒是见过几个江湖人,可是你们不一样。”
他问,“有什么不一样。”
“衣服,面容,气质。”
“有些人穿漂亮衣服,有着干净自信的面容,自然就气质优越有些人穿普通衣服,顶多做到有干净的面容,若不是心怀空谷,哪里能藏兰花一样的气质还有些人,穿不起衣服,面容不净,何来心思培养气质。”
姑娘轻笑点头,“对,他们就是这样的。”
高节远无奈笑了笑,“因为这就是江湖啊。”
姑娘问:“江湖是什么样的?”
他想了一下,告诉她,“有钱,有势的才是江湖。”
“没钱没势的呢?”
“没钱没势的叫讨生活。”
姑娘抬头望了望月亮,“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他抬头,与她一同望着月亮,“快要十五了。”
姑娘回头望他,目光温柔,“今日初几了?”
他心猛地一撞,于是回答,“初五。”
姑娘轻笑,“一个人总是记不清今天是什么日子,明天是什么日子,我叫弱水,三千弱水只取一瓢的弱水。”
他道:“高节远。”
“高节远高节远”她念叨着,又看着月亮,“是取自竹节高高入远道吗?”
他轻笑,“姑娘也这么认为么?”
她点头,“拆开了正好拼成这一句。”
“家父希望我一生胸有空竹,做事留有余地。”
她说:“那你呢?”
“争强好胜,正好与家父的希望相反。”
弱水笑了,“人的成总是充满意外。”
“没有人能成为别人眼中希望的人。”
“对啊,不能呢。”
高节远问:“姑娘一个人守着这座城?”
她叹息一声,“以前有很多人,很多很多人。”
“后来呢,他们去哪里了?”
她停了下来,“死了,他们都死了。”
声音轻轻的。
柔柔的。
却比一场风暴带来的悲伤更猛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