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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的华北平原上,铁轨就像是一道长长的切痕,将一望无际的青纱帐分割成两片。随着清风飘过,无数的玉米叶子晃动起来,远远望去仿佛是一块巨大的光滑的绸缎滑过少女的皮肤时那样,旖旎的风光不禁令人心旷神怡。
我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周一午休后,老冯将困乏不堪的我叫进他的办公室,让我去买第二天去往南京的车票。我以为又有什么新的项目,他却告诉我,让我还是去之前那家公司继续谈谈项目上的事情。我不解地问,不是要拖到下个月吗?老冯说,即使要在下个月签合同,这个月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呀,总得装装样子吧。我说,我后改的那版项目书,还有什么问题吗?老冯说,先按这个谈吧,不过我估计还得再改改,目前就先别动了,拿过去跟人家谈谈。我说,上次人家就说不用让我去了,在网上沟通就行了。老冯咂着嘴,叹着气说,你真是个榆木脑袋,我这是照顾你呢,让你出公差去玩几天,我也知道去了白去。我问,那我去了之后,还用找人家公司吗?老冯说,走走过场,请人家项目负责人吃个饭,不能显得咱们不干活呀。我并不想做这些无用功,便找着别的理由,说,我手上还有其他工作呢,为了这事儿耽误别的事情,是不是不太好啊。老冯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外面,低声说:“你把一些不着急的事情交给司雅去做,不过你也得带着电脑,万一有事儿还是得你来。”他从办公桌后挪到我边上,拍了拍我的肩膀,掏出烟盒,接着说:“现在你是咱们部门的中流砥柱了,得多担待点……张爱丽虽然工作上没什么问题,但是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仗着她的一个同学的公司跟咱们有长期业务往来,使唤不动……司雅又刚回来,得有熟悉业务的过程……刘思雨也不灵,更别说那几个小孩儿……来,抽根烟。”
我以他的办公室不好散烟味的理由拒绝了他。出了老冯的办公室后,我闷闷不乐地回到座位上,司雅看出了我的不开心,发微信问我怎么了。我对她实话实说,司雅发了个嫌弃的表情,然后问我有没有什么需要她帮助的工作。我说,目前还好,自己能应付过来。司雅扭过头来,冲我无奈地撇了撇嘴。
我坐在高铁靠窗的座位上,拄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千篇一律的景色。倏然,玉米丛中钻出一对青年男女,不过我没来得及看清他们的样貌,高铁便绝尘而去。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窗外,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碧油油。
边上一个中年妇女的手机忽然响起很大的铃声,我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她举起手机,用我听不懂的乡音大声地对着电话那边说着些什么,聒噪得令我心烦。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语速越来越快,焦急的情绪也爬上了脸庞。我站了起来,示意她我要出去,她挪了挪腿,但是嘴上依然对着电话滔滔不绝。我在厕所里随便尿了泡尿后,没有回到座位上,而是站在车厢连接处的门边,百无聊赖地看着外面转瞬即逝的景色。
列车在山东境内行驶一段时间后,我遥遥地看见了拔地而起的泰山,它顶天立地地矗立在齐鲁大地上,显得既神圣又孤傲。马上就要到济南了,车速慢了下来,我离开了车厢连接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边上的女人已经挂了电话,她努力平静地靠在座椅靠背上,眼圈通红,双眼噙泪。我不明就里,也不愿意与陌生人搭话,便戴上耳机,播放着音乐。车到了济南,下去了一些人,又上来的一些人,车厢里乱糟糟的。
高铁驶离了济南,以三百多公里的时速行驶在华东大地上。我边上的女人猛地站了起来,吓了我一跳,她风风火火地走到车厢尽头,过了一会儿便回来了,我看了看她,明显已经洗过脸了,但是清水却难以洗去她脸上的悲伤。她坐下后,掏出手机,拨了一串号码,电话似乎尚未接通,她却忽然大声哭泣起来,引得周围的人都看向她。
我离她最近,清楚地看着她情绪崩溃,不免有些尴尬,前排的一个女人掏出纸巾,站起来递给了她,她流着泪接过,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此时她拨出的电话也接通了,似乎没等对面说什么,她便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说:“我妈没了。”说完,她又哭了起来。
前排给她纸巾的女人叹了口气,默默地坐下了。我的心却揪了一下。当然,并不是因为别人的母亲去世,而是因为前排的女人侧脸的长相酷似陈辰,所以我的心难免不被震动。
边上的女人哭哭啼啼地对着电话诉苦,对面应该是在劝她,她一个劲地说“我明白,我知道……”过了一会儿,她挂了电话,用纸巾擦了擦脸。前排的女人再次站起,把整包纸巾都递给了哭泣的女人。我看着这张好似陈辰的脸,简直无法令我转移视线。
到徐州的时候,我边上这位丧妣的女人从行李舱中取下背包,和前排酷似陈辰的女人道了声谢后,便下车了。然后我边上就被一个看起来足有三百斤的胖子占领了,我甚至能感觉到他身上的肉顺着座位的缝隙流到了我这边。好在只有一站了,忍忍也就过去了。
此次来到南京,我提前并没有联系对方公司的项目负责人乔姐。我是这么打算的:等我到了南京之后,找好酒店,然后好好睡一觉,等到第二天把之前没有游玩过的地方去转一遍,然后再联系乔姐,第三天去他们公司打个照面,随便聊聊,然后周五回北京。
但是天不遂人愿,周三的时候,居然下起了雨,一下打乱了我的计划。早上六点多的时候,我醒了一次,下地打开窗帘之后,发现外面下雨了,然后查看了一下天气预报,这两天居然都有雨,游玩的计划只能作罢。我在酒店里看了一上午电影,中午随便点了个外卖,下午给乔姐发了条微信,告诉她我又来了南京,并且询问她是否有时间,见一面聊聊项目的事情。乔姐很不解,问我怎么又来南京了。我骗她说正好因为别的事情过来出差,顺便找她谈一谈项目的问题。乔姐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说我周五回北京。乔姐说,其实项目上的事情可以通过微信或者QQ联系就行了,没必要再去他们公司,不用让我再单独跑一趟了。我当然不愿意去,但还是假装客套了两句,显得我们公司对此次合作的重视。乔姐说,这样吧,既然你来了南京,那我就尽尽地主之谊吧,晚上请你吃顿饭。我说,我来找您谈项目,哪儿能让您买单啊。乔姐说,你来南京了,怎么还能让你请客,还是等以后我去了北京,你再请我吧,今天你就听我的吧,我订好地方之后给你发地址。我说,那我就叨扰一顿了。
傍晚的时候,雨小了一些,我找前台借了一把伞,然后打车到了乔姐定的地方。我们见面后,客套地握了握手。落座后,她询问我的口味,我告诉她我没有任何忌口,她便自作主张地挑选了一些比较具有地方特色的菜肴。
乔姐说:“你来的真不是时候,这几天的天气都不好。”我说,是啊,本来还想抽出一天玩一玩呢,结果因为这场雨,全都抓瞎了。乔姐温婉地笑了笑,询问我此次出差是否顺利。我随便搪塞了几句,说此次过来就是签一个合同,正好再谈谈咱们的项目。乔姐说:“于小北,其实咱们也都是干活的,好多事情都做不了主,完全没必要费这个劲,领导层怎么决定的,咱们怎么执行就OK了。”我表示理解,说,其实大家都一样,我也是被迫的,本来没打算找您,但是今天领导临时给我打电话,让我找您聊聊。乔姐说,那你今天回去之后,把项目书发给我看一下吧。我说,其实也就是走个过场,我估计这次还需要改。乔姐说,那你也发过来吧,你总得对领导有个交待呀。我感谢她的理解,她说,其实我明白,你们领导不想这么早就定下来呢。我以为她很精明,看透了我们的想法。她却说:“不光咱们干活的会这样,就连领导们也都是为了糊弄他们的领导……我们总监对我讲了,说你们打算‘十一’之后签……我看你也是个实诚人,也就不跟你藏着掖着了。”
乔姐不喝酒,我便用饮料敬了她一杯。之后我们没再聊工作上的事情,而是聊了聊各自的家庭。她的和蔼和平易近人,让我对她讲了讲我最近的婚姻情况。乔姐说,大人之间的感情问题好处理,难就难在怎么去引导孩子。她和她的老公感情很好,他们有两个孩子,老大比小石榴大一岁,老二刚刚一岁多点。她说她周围有一些朋友也有我这种情况,不过每个人的家庭情况不一样,所以有能够和平相处的,也有鸡飞狗跳的,处理这种家庭和亲子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没办法套公式,只能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临别时,乔姐对我说:“于小北,以后不用再为了这个项目来回跑了,要是你们领导非让你来的话,你提前跟我说,咱们把工作沟通的记录留下来,你过来之后直接去玩就行了……不过你要是再过来的话,我再带你去尝尝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