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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过了很久,老歪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那时已经是午后了。老歪和贾婷婷挨着坐在沙发上,程辰坐在贾婷婷旁边,我搬了把椅子,坐在茶几另一侧。没人提吃饭的事情,我不好意思让两位姑娘挨饿,便掏出手机,随便点了一些外卖。程辰坐着的位置靠近窗户,即使已经到了中午,但是室外的气温还是不高,吹进的冷风令她打着寒颤。我站起来关上了窗户,对老歪说,我先下楼去把你家的垃圾都扔了吧,屋里都味儿了。老歪点点头,说了声谢谢。我收拾好门口的外卖袋子,走到楼下,扔进了垃圾桶。
我爸正带着小石榴在楼下滑滑板车,他看到我后,问我李貌怎么样了。我说,李貌在家里憋了好几天,都没人样了。我爸问,那你们吃饭了吗?我说,我点了外卖,一会儿吃。小石榴跟我显摆她的滑板车技术,我恭维她几句,便与他们告辞,回到了老歪家。
老歪正在厕所洗漱刮胡子,贾婷婷二人坐在客厅,摆弄着手机,谁也不说话。我从鞋柜上拿过烟灰缸,问两位姑娘能不能允许我抽根烟。她们点点头。过了两分钟,老歪出来了,他简单捯饬一番,终于有了人样。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接过后点燃吸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外卖到了,我招呼几人先吃饭。大家围坐在茶几前,默默吃着饭,一言不发。
徐婧给我发了条微信,问我周日有没有时间,她想让我陪她逛逛街。
最近这一个月,我和徐婧交往频繁。在公司的时候,我们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但是一旦下班,我们便会常常一起做饭吃,有时候去她家,有时候在我家,当然,晚上我们便会睡在一起,并且顺理成章地发生关系。不过,即使我们过上了夫妻一样的生活,始终没有提出任何关于感情方面的事情。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做着所有夫妻间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却都对谈恋爱的事情缄口不提。我不知道这样是不是正确的,但是却很享受我们之间的这种关系。
徐婧知道,每个周末的时候,我都会接小石榴回我妈家,所以她尽量不再周六日的白天打扰我。不过,她也曾提出过带着小石榴一起出去玩,她也想见见我可爱的女儿。我婉拒了她,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让小石榴接触完陈辰的新欢后,再见到徐婧,那样的话,小石榴对于我和陈辰婚姻的认识会有改变,即使我们早已给她灌输了我们会分开的思想。我没有直接这么回绝徐婧,我告诉她,我的父母最盼望的就是周末,因为他们能与孙女相处,所以,我不想打破他们享受天伦之乐的兴趣。
我回复徐婧:这周不行。徐婧说,我不是让你明天白天陪我去逛街,我是说等你把女儿送回去之后再来找我。我说,我看情况吧,我朋友家里出了点事,我想多陪陪他。徐婧说,那好吧,既然你有事,那你就先忙吧。
吃完饭,老歪又抽了支烟,然后开始给我们讲述他父母去世的始末。
10月中旬,老歪姨联系了老歪妈,她告诉老歪妈,自己的二女儿要在11月中旬出嫁,希望老歪一家能去参加她女儿的婚礼。老歪姨有两个孩子,都是女儿。大女儿比老歪小一岁,已经嫁人了,那时老歪爸妈带着老歪一起去的河南参加了老歪大表妹的婚礼——那会儿老歪还没开酒吧,所以相对自由一些。老歪姨的二女儿比老歪小七岁,今年二十三,相了邻村的一个同岁的男人,打算11月结婚。老歪不想去,他刚刚交上女朋友,舍不得与贾婷婷分开,便以酒吧离不开人为由,让老歪妈代他随一份礼。老歪妈有些不高兴,但是听到老歪念叨着酒吧的房租水电等等一系列问题,又觉得头疼,不想与老歪争辩,便放弃了带着老歪一起去的想法。11月上旬,老歪给他爸妈买好了车票,并且把他们送到了火车站,看着他们检票进站后,潇洒地离去。老歪说:“我当时还傻逼呵呵地觉得挺美,终于不用听我妈唠叨了呢,谁承想……唉,我宁愿我妈天天叨叨我,也不愿意是现在这样一个局面啊。”
老歪妈和老歪姨多年未见,虽然这些年科技发达了,她们老姊妹加上了微信,时不时可以视频聊天,但是见面之后的亲切感,不是通过互联网就能表达清楚的。老歪妈和老歪姨互相惆怅地说对方老了,然后便勾肩搭背地搂在一起,照了张相,发到了朋友圈。老歪看到后,随意点了个赞。
老歪二表妹的婚礼顺利地结束了,老歪问他妈什么时候能回来。老歪妈说,我们姐妹这么多年没见面了,我要在这儿多住些日子,而且你爸来了之后迷上了钓鱼,你姨夫天天带他去钓鱼,他也不想回去呢。老歪心想,不回来就不回来吧,正好还省了和贾婷婷开房的钱(说到这的时候,贾婷婷的脸红了一下,程辰想嘲笑,但还是忍住了)。时间一晃就到了11月底,老歪再一次询问他爸妈什么时候回家。老歪妈在视频里说,第二天他姨夫要开车带他们去市里玩一圈,等再过一礼拜就回家,到时候让老歪大表妹直接给他们订回北京的火车票。
结果,第二天开车去市里玩的时候,出事了。他们的车被一辆抢行的渣土车撞上了,驾驶位置的老歪姨夫和驾驶位置后面的老歪爸当场就去世了,老歪妈被送到医院抢救,可是没能抢救过来。这场交通事故造成了三死一伤(伤者是渣土车司机,他的额头被前风挡的碎玻璃划伤了)。警察到了现场,就把渣土车司机控制了。老歪姨因为怕家里的猪猡们挨饿,所以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市里,因此也躲过一劫。她的肉体没受到伤害,但是精神上却遭受了极大的创伤,得知这个消息后,瞬间就晕了过去。老歪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当天晚上了,那时,他还在酒吧里和贾婷婷打情骂俏,商量着抽时间找个中介去看看房子。结果,老歪的大表妹哭哭啼啼地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了他,老歪一下子就从吧凳上掉了下来。老歪坐在地上,呆了,双手颤抖着,不知所措,手机也掉到了地上,贾婷婷不明就里,还在和老歪开玩笑,说他掉凳了。老歪就像帕金森患者一样,目光呆滞,哆哆嗦嗦,贾婷婷吓了一跳,以为他摔坏了,摇了摇老歪的肩膀,老歪呆呆地“嗯”了一声,然后指指地上的手机。贾婷婷拿起手机,放到老歪耳边,老歪哼哼唧唧地说不出一句话,贾婷婷接过电话,自报家门,说自己是老歪的女朋友,对面的女人叫了一声嫂子,然后哭哭啼啼地又把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挂了电话后,贾婷婷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蹲在老歪边上,抱着脑袋哭了起来,老歪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贾婷婷哭了一会儿,见老歪没有动静,便抬起头看了看他。此时的老歪,双目无神,半张着嘴,贾婷婷害怕了,紧紧抱住老歪,一个劲儿地叫着李貌哥哥你怎么了。过了好一会儿,老歪缓过神来,自言自语叨唠句什么,扶着凳子站了起来。
那天晚上,老歪几乎没有力气回家,他瘫软在卡座上,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动作,没有思想。贾婷婷给酒吧里寥寥无几的客人免了单,把他们都请走了,然后关上门,坐到老歪身边,询问老歪关于他姨家的信息。老歪像是行尸走肉,又像是机器人一样,机械地回答着问题。贾婷婷说,李貌哥哥,我帮你买好了明天的票,等到天亮了你赶紧去吧,去见你爸爸妈妈最后一面。
老歪不说话,贾婷婷也不说话。过了很久很久,酒吧里悄无声息,昏暗的灯光就像是为了加重凝重的气息一样,显得那么安静和沉重。贾婷婷靠在老歪的肩膀上,正在昏昏欲睡的时候,忽然被老歪的一声吼叫吓醒。她惊恐地躲到一边,呆滞地看向老歪,老歪终于哭出来了,他捶胸顿足。贾婷婷挪到他身边,用力地抱住他,不让他自己伤害自己。老歪和贾婷婷抱在一起,说了和今天对我说的一样的话,他说:“婷婷,婷婷,我没妈妈了……婷婷,婷婷,我没妈妈了……”
第二天,老歪昏昏沉沉地醒了过来,贾婷婷还躺在卡座的沙发上睡着觉。老歪把她叫醒,说自己现在要去火车站,买票去河南。贾婷婷说,我已经给你买好票了。她把截图发给了老歪,老歪说,我现在就要去车站等着。贾婷婷说,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未免也太早了,中午才发车呢。老歪说,不,我现在就要去。贾婷婷知道说不动老歪,便劝他吃个早点再去。老歪说他不饿,他现在想马上到他爸妈身边。贾婷婷亲了老歪的脸颊一口,说,亲爱的李貌哥哥,我知道我拦不住你,你一个人要注意安全,你一会儿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我一会儿,我让辰辰把我的充电宝拿出来,我看你的手机电量不多了。
老歪辗转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姨因为血压高,由他二表妹和二表妹夫带着去附近开了一间房休息,他大表妹在医院等着他。老歪与大表妹相见之后,抱头痛哭。在老歪的强烈要求下,警方让他去太平间见了父母一面。
说至此处,老歪哽咽起来。我看得出来,他想要描述一下父母的样子,但是似乎一回想到那时的情景,就让他不寒而栗。我点燃两支烟,递给他一支,他默默抽了起来,终于还是没能说出他见到父母时的场景,只是简单说了说之后的事情。
老歪说,他见过父母之后,身体好像飘了起来,四肢无力,还是他那个比他壮实的大表妹搀住他,他才没有倒下。离开了太平间,大表妹带着老歪去见了他姨。姨甥相见,又是抱头痛哭一场。老歪姨痛骂着那个渣土车司机的时候,忽然一激动,差点晕过去,家人不敢再刺激她,便让二表妹夫带着老歪出去找了个小饭馆吃了顿饭。老歪喝了很多酒,二表妹夫是第一次见到他,看到他脸上的疤痕,觉得他像是个混社会的,不敢劝,只能任由老歪喝酒。老歪通过这位新晋的表妹夫处得知了警察对于这起事故的描述,这让老歪再次悔恨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为了儿女私情和蝇头小利弃父母于不顾,他要是当初陪着他们一起来就好了,也许自己的拖沓会延缓他们此次出游的时间,从而避免与渣土车的“亲密接触”。老歪喝多了,二表妹夫让二表妹给他开了间房。老歪带着浓浓的醉意和无法缓解的悲伤,沉沉地睡去了。
责任认定上没有任何疑问,抢行的渣土车全责。不过为了避免冲突,警方并未让老歪等家属见到渣土车司机。老歪不干,非要见见“凶手”才善罢甘休。警察苦口婆心地劝慰老歪一番,耐心地告诉他,法律会给予一个公正的裁决,让他要坚信中国法律的公信力。警察还说,死者为大,按照咱们国家的习俗,还是让逝者早日入土为安。老歪查了半天法律条文,知道肇事司机不会受到非常严重的惩罚,即使无力赔偿,最多也就是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而这种货车一般上的都是高额全险,保险公司能够赔付很高的金额,渣土车司机认罪态度良好,很有可能会从轻判罚。
老歪想不明白,同样是出人命,为什么交通肇事罪的处罚力度这么小,与逝者相比,肇事者几乎不受任何影响,蹲两年牢就能出来继续祸害人间。
我对老歪说:“法律是无数精英经过无数案例归纳总结出来的最为妥当的规章秩序,即使再怎么质疑,这也是目前为止最科学的方法了。”
老歪摇摇头,说:“你以为你说的这些我不懂吗?这件事情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是永远也无法理解的。”
老歪说得对,我无法反驳,毕竟这件事情没有降临到我的头上,我无法完全地感同身受。
老歪的父母很快就火化了,而事故处理流程和之后上法庭还需要很长时间,老歪没有继续留在河南等结果。他将父母的骨灰放在了一个骨灰盒中,暂时寄存在当地的殡仪馆中,等回北京准备好墓地之后,再将他们接回来。老歪在他姨家前后耽搁了一周,在老歪姨和两个表妹的斡旋下,三位逝者一起办了告别仪式。
等到父母的后事处理完之后,他向自己的姨和表妹道别,说要回家给父母找寻合适墓地,等之后再将他们带回家。老歪姨搂着老歪,说,李貌,以后姨就是你妈,你要是想妈了,就过来看看我。老歪哭了,答应了他姨,说以后要把她接到北京来享福。老歪姨说,算了吧,这三十来年,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习惯了,你有这份儿心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