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至按照先前的法子,将特制的汁液刷在骨上,仔细辦别上面的痕迹。
“此人四肢强劲,手脚关节粗大,多处磨损严重,指骨、腰椎骨、腿骨都有轻微异状,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伤病。”
“尸骨上并无特殊伤痕,显然生前并无受到致命击打。倒是胸骨处青黑,并有白斑,这是除鼠散中毒之症。”姜至笃定道。
洛明川即刻接话:“二十年前,永昌曾有过鼠患,德春堂研制出一种药效极强的除鼠散。”
姜至点点头:“此毒可溶于水,味道似豆。百姓将粮食豆渣放到毒水中浸透之后散在田里,老鼠一沾便死。”
“那年鼠患控制极快,永昌县令还被朝廷嘉奖。但因此毒太过霸道,在鼠疫结束后便被禁用,再未出现。”
她说着便将一根裹着棉絮的小木棍浸湿,随后在尸骨的胸骨处用力蹭了几下,又从檐下笼子里捉出一只老鼠。
她熟练的捏开老鼠的嘴,将木棍塞进去,老鼠挣扎了近半个时辰便死了。
即便过了二十载,此毒依旧霸道,足见当时毒性是何等狠厉。
姜至将鼠尸装入一个木盒,下结论道:“这人定是被毒杀埋尸。”
用得还是极毒的除鼠散。
毒杀,通常见于仇杀案,难道又是熟人案?
她思索间,就听着洛明川解释道:“这两副白骨皆被埋于树下,疑似董旺的那一具埋得不深,地下六尺八寸,埋时十分仓促。”
“但这一副尸骨则很深,在地下三文,尸身上还裹了布,杜鸢已经在查验那布料来源。”
洛明川说完,从一旁的木盒内取出一只银镯,说:“此物在尸身胸骨中发现,应是死者生前十分珍视之物。”
姜至目光一怔,几乎是从姜宴清手上抢过了那个银镯。
她不可置信地怔了怔,半晌后,才涩声说:“这,这是我姨父的东西!”
姨父?
洛明川蹙眉看着姜至。
他还未到永昌县时就知道霍三的这位女徒弟,并派人仔细查过姜家及其亲眷。
姜至母家只有一个舅舅和一位姨母,其中姨母嫁给一位石匠,这户人家着实不幸,那石匠于二十年前病故。
妻子与儿女则在三年前被杀,当时证据多指向杜鸾,最后却因证据不足,未能诛杀,而是杖责三十,后又判了徒刑五年。
据他所知,杜鸾在诏狱内可是受了不少罪,姜至没少折磨他。
只是,那名石匠分明葬于栖凤山,怎么会被埋在冯华的院子里?
洛明川质疑道:“据本官所知,你姨父是病故,葬于栖凤山。”
“不,那是假的。我姨父的坟只是衣冠冢。”
洛明川有些讶然地挑起眉毛,似乎很奇怪这家人的遭遇。
姜至靜静地看着洛明川,解释道:“姨母曾偷偷说起此事,那几年,永昌不但开商道还与外域贸易,加上学子成才,风头正盛,所以官府征集了很多壮丁去修路、建塔、疏通河道。”
“我姨父一向勤快,听说报酬丰厚便去了,还做了领头的。”
“却在一次修通河渠的工程中失去踪迹,官府来人,说我姨父不慎跌入河道淹死,给了二十两银便了结此事。”
随后,她指着银镯上的花纹,说:“这是我姨父托我父亲做的镯子,本是为了表姐的生辰礼。这种绘了属相和花卉的镯子,我们两家的女孩子都有。”
“表姐的第一个镯子本是该姨夫给的,但他出了意外失踪。”
“后来,我父亲又补了一个给她。”
她从手腕上摘下银镯,和树下挖出的东西一起递给洛明川:“我父亲的手艺,我不会认错。”
洛明川垂眼看着银镯,思索片刻后问:“二十年前,那时冯华还在任上,宅子里埋尸,他必然知晓。”
但一府县令和一个临时征召的工匠有何冤仇?
案子越发诡谲,洛明川面色愈发凝重。
他指了指另外的尸身,说:“这是一从竹林寺的坟园带回的两具尸身,再验。”
姜至应声,此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陀螺,争分夺秒的转动着。
她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停尸堂寒如冬日,她却因为震惊而冒了一身冷汗。
从竹林寺挖回的尸身,按记载距今十九年又七个月,自然也是白骨累累。
好在寺庙慈悲,还为这些亡者置办了棺椁,加上挖尸人又是极有经验的好手,所以这两副尸骨分毫未散,她不用再费力拼接。
姜至验得仔细,只是,她越验越觉得疑惑。
待验完一具后,她眉心紧蹙,快速走到第二具白骨前,依旧用验骨之法,熟练地检查了骨骼。
根据尸骨伤痕推断,这二人都是男子,生前也确实受了重伤。
头、肢体全都有裂纹,倒是符合周庚年描述中那两个重伤的人。
但只要细究,就能发现这些伤并非因为征战、奔袭留下的。
再之,鹰卫乃精兵,骨骼强壮有力,因长期骑马、挥刀、奔袭,他们的腰、胯、手臂、腿骨都与寻常人不同,会更为强壮,甚至是异变。
他们的伤痕也应该多是刀伤、击打伤。
然而,根据这两具白骨推算,死者系两个青年,年岁不过二十上下,虽身材不矮,但骨质平平,一看就是读书之人,平日疏于锻炼。
四肢、肋骨、头都有不同程度的骨折,断裂,粉碎。
她仔细观察伤痕,断定皆为惊马坠车的伤,是倾轧、撞击而致骨折骨碎。
她靜靜地看着白骨,脑海中响起师傅说的话。
他说伤痕就是死者留在世间的最后话语,只要验尸者足够仔细,就能读懂其中的信息。
良久后,寂静的屋内响起姜至冷静的声音,她说:“大人,这二人不是鹰卫。”
注:验骨之法,参考宋慈《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