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时忙把金樽倒。

请君检点眼前人，

一年几度埋芳草。

芳草高低新旧坟，

可怜寒食无人扫。

这首《劝世歌》是今年的新科状元，南直隶徽州府歙县的唐皋所作。他早年屡试不第，却未灰心，直到四十五岁才在殿试大魁天下。

皇帝再次不御殿，我于三月十六、十七两日都在东阁改卷子，然而就是改卷的这两日，发生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大事。

我未料到再次遇到王德华居然是在礼部的阅卷厅里。他的算数题做得是真好，精打细算，让他任户部尚书管钱粮，倒也是人尽其才。不是冤家不聚头，我跟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他见了我跟没看见一样，我也懒得理他，各自专心阅卷而已。

没一会儿，同为阅卷官的陆完把费宏悄悄地喊了出去，问他：“宁王请求恢复护卫，内阁是什么态度？”

费宏义正言辞地说：“那就能恢复吗？好不容易逆瑾伏诛，才给他革了，内阁不可能同意。”

“现在恐怕不能不给他吧？昨日他已经让中官卢太监把宁王乞复护卫书投至内阁，就等票旨了。”

费宏怒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给你和钱宁送去了金银无数，你们之间的事情，我管不着，但是让内阁票旨绝无可能！”

费宏把袖子一甩，走进阅卷厅又把我喊去了一个无人的小偏厅，关上门说：“首辅可知朱宸濠用好几只骡子驮着金银到处贿赂朝中显贵，乞求恢复护卫之事？”

我吃了一惊，忙问他是听谁说的。“翰林院编修费寀是我堂弟，他是朱宸濠的连襟，他的话还能有假？”费宏坚定道。

“不管有无金银之事，护卫决不可复。”我对他说，费宏连连点头。

内阁不票旨，钱宁和陆完没办法，只能绕过内阁，直取中旨，也就是直接找皇帝签批。没过几日竟然真的把这事儿给做成了。我和费宏都懵了，什么情况？当我们是空气吗？牵扯军务屯田这么重要的事情，几个权贵宠臣和皇帝就跟玩儿似的，藩王要恢复护卫就给恢复了，他若是要你的江山是不是也给他了？

这事儿我气的不仅是钱宁陆完，更气的是王德华因看我在阅卷厅出去了那么一小会儿，竟诬陷说是我接受了宁王的贿赂，回内阁拟了票旨，给他恢复了护卫，把这屎盆子直接就扣我头上了。他还说我陷害费宏，培植亲信，用靳贵替代了他在内阁的位置。这个隔壁老王无中生有、造谣中伤的本事我是真的前所未见、闻所未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那张信口雌黄的嘴还是吐不出象牙来。我都懒得跟他争辩。

这个内阁我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科考结束后，我再次向皇帝请辞，我的老父亲都已经七十九岁高龄了，咳痰之疾日益严重，我要回去看望他。

皇帝回复说：杨卿是国家重臣，参与谋划机要事务，正是朝廷所倚重的时候，怎么能因为父亲年老就想着回去探亲呢，不可以回去。朕命当地官府给你父亲送去三石米、两只羊、十瓶酒，以表示优待，该衙门知道。

仙人呦，你还需要我参与什么机要事务？机务不都是你们这帮皇帝的“亲儿子”在豹房就自己讨论了吗？就算内阁票拟好了的本子送过去，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在执笔修改，还需要我谋划个啥？我不过是六部之中一个负责誊抄稿件的小吏罢了。

相对于我的郁闷，费宏的遭遇则更加凶险。宁王得知费宏坚决阻挠他请求恢复护卫屯田之事，对费宏怀恨在心，千方百计地加以诬陷，迫使他和费寀一同辞官归里。

他让钱宁派骑兵在费宏的归乡途中一路跟踪。到达临清时，放火烧了他的船，把财物和装备全都烧了。费宏回到家后闭门谢客，不跟宁王有任何来往，使他恼羞成怒，甚至发动当地土匪率众人持械冲进了费家，找不到费宏，就残忍杀害了费宏的家人，还挖了费宏的祖坟。这个江西老表的罪恶行径，令人发指。

爸爸望着官府送去的三石米、两只羊和十瓶酒，老泪纵横：我要这些作甚？我要我的儿子呀！

我已经十四年没有见到爸爸了，如今他病重，又对我十分牵挂，每次读到他的来信，总会泪流满面。我真想飞到他身边，好好尽一尽为人子的孝心。可惜忠孝自古难两全，我很痛苦，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杨慎在那边替我好好照顾爷爷。

正德十年二月二十二日，父亲病殁，享年八十。他还是没能见到我最后一面。杨慎将讣告六百里加急送至京城，我九日后收到信函，感觉天崩地裂，悲痛之情无以言表。

不行，我一定要回新都。身为长子，我一定要亲自回去为父亲主持丧葬祭祀，这回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拦不住我！

请求回乡守制的奏疏一篇篇地递上去，却被一次次地驳回，皇帝希望我夺情留任。我不夺情，我要回家。于是继续写奏疏，写到皇帝答应为止。自三月八日朝廷派文书房的内官秦用过来告诉我皇帝不允我回家开始，经过三上三下的极限拉扯，皇帝最后终于被我的一片孝心打动，于三月十六日回复我：爱卿多次请求回家守孝，言辞恳切，现在暂时准许你回家奔丧。朕会下诏书并安排驿站，派遣一名使者护送你直到葬礼结束，然后立刻回来任职，以不负朕对你的信任。你的弟弟杨廷仪也可以乘驿马回去，该部知道。

哎呀，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可以回家了！礼部上奏皇帝请求按照惯例赐予父亲祭礼和葬礼，皇帝下诏全部准许，并且加祭二坛，派遣礼部精膳清吏司员外郎、主事祝銮亲去宣读皇帝的闻丧、闻丧七日以及襄事谕祭文内容，命令修整墓碑并撰写碑记。追赠故母的叶太孺人为一品夫人，一并营建墓地进行合葬。皇帝怎么时好时坏？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既然又对我如此厚恩，说明这个学生还有救。

我和廷仪不敢耽搁，三月十九日就启程往家赶。走了近两个月才终于平安到家，见到家人后，阖宅上下全都高声痛哭，一片哀嚎。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和廷仪都在忙着丧葬事宜，整理父亲的遗物，安慰病中的庶母王氏，接待亲朋旧友的吊唁，一一回复唁函，还得督促坟茔的工程，是一点儿也闲不下来。幸好有兄弟子侄一大家子人一起操办，不然估计要累死。

三个多月后，家门外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此人一身锦衣，腰插黄旗，我一看挺眼熟，这不是司礼监文书房的内官监秦用嘛。他怎么来了？

“少师、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华盖殿大学士杨廷和接旨。”风尘仆仆的秦用下马，手捧着圣谕就进来了。我赶紧下跪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以卿辅导元臣，忠勤久着。特差敕使守取速来供职，卿宜体朕至意，即日就道，以慰人望，钦此。”

“臣杨廷和接旨。”我接过圣谕，起身对秦用施礼言：“秦大人一路辛劳，感谢受累奔袭千里跑这一趟，赶紧进堂屋请坐奉茶。”

“不用麻烦了，皇帝还有敕令让下官送去府司。圣旨请杨大人收好，下官明日再来。”秦用倒是相当敬业，来了连口水也没喝，就上马又奔成都府衙而去。

我拿着圣旨，非常为难，什么情况啊？我回来才三个月怎么就叫我回去？内阁现在是梁储接任首辅，费宏走了之后，杨一清也入阁了，有人干活儿啊。难道是皇帝反悔了，又要夺情？

翌日，秦用又来了，这次不仅他来了，还带着四川镇守、巡察的三司等官员，一同温言劝我回朝。秦用说：“先令公的丧事都已完毕，请大人即刻与我一同返京任职吧。”

“丧事虽已毕，但是我要遵循规制在家为父守孝三年，现在还不能与你返京。”

秦用和众人有些惊讶，他说：“杨阁老，不对呀，您明明答应陛下办完丧事就回京复职的呀。”

我有点懵，对他说：“我并未答应吧？”

“您看看三月十六日皇帝给您下达的圣旨。”

什么？我连忙找出圣旨又看了一遍，果然有“遣行人一员护送葬毕，即来供职”几个字。这可如何是好？原来皇帝并不知道我要按丁忧守孝惯例终父之丧。不行，我得向皇帝上疏陈情，乞求允许终二十七个月之制。于是让秦用和众人先回去，等皇帝回复再说。结果皇帝不允。

一直到来年的二月，我再次上疏陈情终制，皇帝才回复说：“爱卿的孝心纯正至极，坚决请求守满丧期。朕看了你的奏疏，确实感到怜悯。现在勉强答应你的请求，让内官先回京吧。等爱卿服丧期满，仍令镇巡等官员催促你前来任职，以符合委任之意，该衙门知道。”

我为父终孝的心愿终于能够实现，这么多年，总算有件事情能让我心满意足了。我十分感激皇帝的体恤，心想着等守完孝，如果我还活着，还是回去辅佐他吧。

父亲的灵柩葬于新都西门外水利桥附近的祖茔。请李阁老撰写了《明故封光禄大夫柱国少保兼太子太保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杨公神道碑铭》，让杨慎为祖父楷书其碑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