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他的一截肋骨磨成的骨刃。是他和希丝缇娜的某一次合作后,那个讨厌的坏东西一边说着“回收你的尸体时顺便突发奇想做了一把”,一边漫不经心地丢给他的纪念品。两位萨满既然也是超凡者,那么理应可以激发它——就算没有那个机会,这也同样属于赫洛身体的一部分。
这下他的后手也完成了——即使他没能在下面做到些什么,至少不用考虑假如不幸在裂谷底下摔个稀烂之后,要怎么爬回地面的问题了。
“愿天地万灵护佑你们。”他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将手提箱重新塞回自己的防寒服里,掉头就跑。
而在他的身后,纷乱的杂音与絮语,哀凉的角号声开始在天地间盘亘回响。
赫洛闭上眼睛,感受着脚下蓦地一步踩空,随后风声凄烈。
还有遥遥传来的艾芮克的吼声:
“你才不是我的父亲!”
……
随着下落而在耳边呼啸的风声不知持续了多久。赫洛宁可下一刻就迎头撞上坚硬的冰面——即使注定疼痛难忍或是当场死去,但至少让这场九死一生——对他来说或许是九死十生的冒险有个头;而眼下他总感觉距离自己闭上眼睛跳下裂谷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恐怕他距离冰原的表层已经有了四五千米,但风的讥笑依旧不绝于耳。
不能这样下去了。他如此想着,还是微微睁开了眼睛。
然后便再也无法合上它们。
只因他看见了绝不会在现实里出现的景象。
一抹翠绿色率先跃入他的视野——假如在这之前有谁对赫洛说,冰原那无人知晓有多厚的冰层下面埋藏着一片生机勃勃、日光充足的森林,即使是他这样不擅长理术的学者,也一定会驳斥对方想象力过剩的。
冰层的下方并非如他所想那般漆黑,不知何处而来的明媚的光弥漫了他的周身,而苍翠的树海仿佛被封在雪花球里的微缩景观那般鲜明;他下坠着,下坠着,在错落有致的藤蔓与枝叶间下坠,簌簌的枝叶交缠声与风的呼啸中,他落进一片红色的花丛里。
下一刻,视野中的绿色开始被朱红侵染,朱红色的是花瓣吗?它们一片片,一座座,细密的纹路弥漫其上,数不清的奇形怪状的、或许是生物的物体在有节奏地胎动着,有的像是巨硕的花蕾,有的像是藤蔓组成的血管连接的胚胎,有的像是无限被拉长的卵……
他跌入一泓朱色的水潭,虽然肢体上没有任何液体飞溅,但他本能地感觉黏黏的。
而视野里的色彩此刻又开始了变幻。红与灰,灰与蓝,蓝与紫,紫与黄交缠成了斑斓的色块,眼前像是某种大型的废弃场,数不清的几何状的物体泛着无机质的光泽,在灰色的、静止的雨帘中默默地向赫洛投来空洞的目光……
他掉进一处涂满了脏兮兮的蓝色物质的、像是某种能量井般的地方,视野被灰暗的蓝填满,而下一刻,橙黄色的火光将其击碎,他赫然看见了一处洞窟,一位大半个身子化作了黄褐色泥土的人——或许是人——虔诚地在火光之下向面前的某物祈祷着。
那是一整道浅黄色的山脉——不,那是一个以黄色大地为床笫的赤裸人形,正垂着她数不清的笔直的发丝,将她凹凸有致而挺拔的身躯自卧榻之上半撑而起;她光滑的黄白色皮肤上遍布着方正的褐色纹样,一只堪比一片汪洋那般大小的琥珀色眼睛迷蒙地瞥向赫洛下坠的方向……
赫洛感觉那恍若大地本身的身影莫名的有些熟悉。
如此多的光景像是千层水果蛋糕一样一层层在赫洛的视野里解离开来,缤纷多彩,化作不断冲击着他脑海的海啸。而正如蛋糕中丰富的糖分会让人的心淹没在过分甜蜜的海洋里,这些彩色的光景也正在融化赫洛的意识,教他再也无法对所见所感做出任何反应。
唯有下坠,下坠,下坠。
耳边呼啸的风声越发模糊,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变得清晰。不对,这不是风声。
这是港口的蒸汽船闸开放的轰鸣声。
然后是市井的吵闹声。
报童的吆喝声。
笃笃的敲门声。
沉重的呼吸声。
隔着门的呼唤声。
赫洛猛然从恍惚中醒来。
陌生又熟悉的房间——不,这不是我的房间。
港口的晨光——港口,港口是什么?
以及模模糊糊的人影,与耳边的呼唤:
“早上好,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