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艾芮克感觉不到任何胜利的喜悦,与亲手斩杀邪祟的实感。
他喘息着,汗水爬过他的脸颊,然后凝结成冰。年轻的萨满依旧紧紧握住手中的斧头,抬起脚来就要向远处那依旧跪坐在地的身影走去。
在那瞬间,他下意识地把视线从已经停滞的邪祟身躯上收回,然后与那颗被斩下的头颅正巧相对。
一张陌生的脸正睁着眼睛与他对视。本是一片黢黑的焦炭似的头颅此刻似乎随着与身躯的离断而重获生机:那是一张与艾芮克颇为相似的脸,只是更为威严,更为坚毅,刻满了岁月与战斗的风霜。
即使艾芮克很清楚自己早已不记得父亲的相貌,但他依然很确定这就是他父亲的脸——那是刻在每一个孩子心中的本能反应。
“艾芮克。”那颗头颅紧抿的嘴唇蓦然翕动,发出了声音。“艾芮克。受橡树祝福的孩子。‘阿柏莱伊妲’的瓦菈卢的孩子,你的名字。”
回答它的是艾芮克的一记劈砍。年轻萨满的斧头毫不犹豫地斩落,那沉重的力道甚至将其中半爿头颅震得翻滚着在冰雪之上弹跃了几下。
“艾芮克。”声音变成了两个。一模一样。“你出生的那一天,正是部落里最老的那棵橡树,结出当年的头一颗橡实的时候。”
又是一下劈砍。
“艾芮克。”声音变成了四个。
“因自身的记忆而迷茫的赫尔勒呵!赫尔玛的姐妹们如此告诫你:刀斧要快,盾要坚硬!一颗冷心胜过十件铁甲!”老萨满芮卢的声音再一次在艾芮克耳边响起。
艾芮克明白,这是老人教导自己的第一句“萨迦”,是驱除心中杂念的巫术。北地雪裔的战士要从严苛的环境,与无孔不入的邪祟窥伺中生存下来,首先就要让心冷却如铁。
为此,在他刚刚学会了走路时,老萨满就将他带到了冻土之上,要他一路走回部落。
在他头一次学会雪裔的语言之时,他学到的第一个词语并非是其他孩子那样的“阿塔”与“纳纳”——雪裔们对“父亲”与“母亲”的爱称——而是即将要为他赐下超凡之力的灵母“瓦菈玛”。
在其他孩子还在用木制手斧与小盾对练的时候,他就已经独自沿着昂玛的河流,到下游的沼泽地里开始狩猎那些危险的雪狼。
艾芮克从来没有质疑过这一切的合理性。
老萨满告诉他,他要锤炼自己,将自己变成一柄纯粹的利器,这样他才能在未来成为斩断邪祟与仇恨的那个人。随着年纪的增长,他早已清楚自己的父母犯下了何种罪孽:他们曾经是歆享部落最高荣耀的战士与猎手,如今却成了穷凶极恶的邪祟。
他生来就是受阿柏菈的姐妹们培育的神树所注目的孩子,这是某种祝福,亦是某种使命。
或许也是某种诅咒。
而他注定要为了这份使命奉献一生,舍弃情感,直到他完成这使命,或是被它吞噬。
“艾芮克。”男人的声音响起。
“艾芮克。”女人的声音随之响起。
冰原上已经不见了老萨满芮卢的身影。艾芮克看着面前伫立着的、呼着白汽、脸上满是欣慰的笑意的父亲与母亲,没有半点犹疑地挥动了手里以巫术祝福过的斧头。
……
“敬奉阿柏菈的姐妹们……”
老萨满芮卢望着眼前重新生出了头颅的高大身影,脚下一步也没有退却。
冰原上已经不见了年轻的艾芮克的身影,如今,那曾经是他为之骄傲的儿子的高大身影再一次挥起了满是冰凌的利斧,无言地朝他奔袭而来。
“残枝朽叶掩骸骨……”
老人蹲下身去,捧着典籍的手轻轻一送,像是将树叶小船送入溪流中那般,让那本记载了数不清的故事的“萨迦”安睡在了冰原上,似乎丝毫不在意带着呼啸的风声朝他头顶劈下的斧刃;与此同时,远方的那个原本因巫术的禁锢而跪坐在地的身影,也蓦然展开成了一朵游隼似的乌云,朝着低声默祷的老萨满飞掠而来。
“死亡亦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