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沈东生
宁波女人一想起多少年来的小心经营,汰清爽的过往经历,积攒起来的名声,被汪家好婆一下子搅碎,化成了一阵青烟,一眨眼功夫,打回了原型,被搞得了几乎身声名狼藉,浑身上下臭烘烘,就像肖光棍刚刚打翻的痰盂,臭了一条弄堂。这是让宁波女人咬牙切齿的旧恨。
眼门前,吃饭家私——藤淘箩被打翻在地,跟了自家十几年的吃饭家私,被敲破,裂开,这是诚信要“敲饭碗头”的挑衅,宁波人最恨的是被人家敲“饭碗头”,敲吃饭家私等于在戳宁波女人的心,宁波女人心口顿时就像裂了一道口子,流血了。这是痛心裂肺的新恨。
血冲上了头,宁波女人的整个人都已经不能控制,疯了,不顾一切地朝汪家好婆冲过去,恨不得一把捉牢汪家好婆,拿伊撕得粉碎,还不够,还想要把汪家好婆拎起来,掼出去,掼得老老远,掼到永远看不到的地方去,从此再也不要看见汪家好婆这个女人了,这叫恨透了……
于是,宁波女人像一阵狂风,朝汪家好婆扑过去,风卷残叶……
这个辰光,汪家好婆手里的拐杖已经不再撑在地上,而是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只要宁波女人敢于冲到门前头来,就一拐棍朝伊头上夯下去,夯死算数……
汪家好婆也已经失去了理智,忘记了后果,心里只记得仇恨,仇恨眼门前这个宁波女人,前一腔,已经搅黄了汪家的一个媳妇。还嫌不够,现在还要搅黄汪家第二个媳妇。宁波女人是诚心要断汪家的种!灭汪家的门……
断种、灭门的仇恨自古就是深仇大恨,士可忍孰不可忍!
汪家好婆准备好了,以死相待,要和宁波女人拼个你死我活。
眼看一场火星撞地球的火拼就在眼门前了……
弄堂口的一场风波,与宁波女人的一番对话,把不明就里的艾米丽彻底搞晕了,莫名其妙、懵懵懂懂地离开了弄堂,连手里的一份重要的订单也不在乎了,眼看要到手的一份美差也不往心里去了。
艾米丽离开弄堂口,一路走得跌跌撞撞,走得迷迷糊糊,脑子里成了一个空洞,里厢只有了一团迷雾,过往的一切,骤然之间都虚幻了,变得似是而非了。
以往叫关并不上心的点点滴滴,现在反倒变得清晰起来,变成了疑问,层层叠叠交织成了化不开的疑团。
艾米丽想起了从非洲回国前夕,本来夫妻双双把家回,应该是桩开开心心、欢欢喜喜的事体。在非洲的辰光,宝宝经常唱《夫妻双双把家还》。艾米丽也欢喜听宝宝唱黄梅戏《夫妻双双把家回》,中国的戏曲就是好听,艾米丽尤其欢喜听《夫妻双双把家回》,也盼望着夫妻双双把家回。真轮到自己可以夫妻双双把家回了,宝宝却一直坚持着要一个人先回国,说要等国内安排好以后,再去来接艾米丽。看起来,没啥大毛病。现在想想,当时在艾米丽再三再四地坚持要一道回国的辰光,看得出宝宝是无可奈何才答应了同行,在一同回中国这桩事体上,在宝宝的面孔上始终只有无奈和惆怅,看不到一点开心和喜色……
这是一个谜团。
艾米丽想起了,回国后,宝宝一直讲姆妈生毛病,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伊要回屋里的要求,一直让艾米丽住宾馆。又推三推四地不让伊去探望婆婆,有困难,艾米丽可以理解。想不到,弄堂里的人讲,宝宝伊姆妈老早已经死掉了,为啥要隐瞒?……
又是一个谜团。
艾米丽又想起了,宝宝每次来宾馆,看上去,很亲热,匆匆地云雨一番,满足了,又匆匆地走了,虽然也合情合理,偏偏等到约好要商量有关自己寻工作的大事体,宝宝却爽约了,不见了人影,几天不见人影,至今还不见人影,是诚心不见?艾米丽在中国有工作很重要,一旦有了稳定的工作,就可以稳定地留在中国了。难道宝宝不愿意自己有工作?不愿意自己留在中国?……
再一个谜团。
想想,桩桩件件的事体都有疑问,桩桩事事都有不合常理的地方。难道这一切都是在编织一场欺骗?难道在非洲的家,所有的甜蜜,恩爱,幸福,都是假的?只是欺骗?万里迢迢,为了爱情,来到中国,难道只是一场梦幻?难道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欺骗?
艾米丽无休止地一遍又一遍地考问自己,宝宝还有吗?家还有吗?婆婆还有吗?上海还有吗?没有答案。艾米丽苦苦思索,想得头痛欲裂,依旧找不到答案,反而整个人仿如被推下了悬崖,在跌、撞,翻,滚,旋转中,掼进了泥浆一般的世界里,宝宝、婚姻、家庭、未来的生活统统被搅成了一团,像一罐泥浆,重重地摔碎在了面前,摊在了地上,一切都面目全非,真假难辨了……
艾米丽不晓得走了多少辰光,也不晓得哪能走回到了远东饭店,一进房间,像掼一件衣裳一样,把自己抛到眠床上。一困到眠床上,一动不动,像死过去一样。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眼睛里滚出一串串的眼泪水。
弄堂里,当李家婶婶看到汪家好婆被自家带回来的消息激怒了,汪家好婆血液已经直冲脑门,面孔涨得通红,不等李家婶婶来得及反应,吼叫一声,冲出门去,李家婶婶想拉也来不及拉,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家婶婶晓得事体不妙,晓得闯祸了。
李家婶婶后悔了,后悔不该多事体,不该搅和进这场漩涡之中。情急之中,嘴巴里念叨着讲;“要闯穷祸了,要闯穷祸了。”急忙拉起宝宝伊阿姨,跟着汪家好婆的脚后跟,一面惊叫着,一面也冲出了门口……
一到弄堂口,就被眼门前惊心动魄的一幕吓牢了,脚骨顿时发软,打颤起来……
只看见牛高马大的宁波女人,像一头斗疯了的牛,弓着腰,低着头,一记猛虎扑食,旋起一阵“呼呼”的风声,正朝汪家好婆扑将而来……
刚刚骨折初愈的汪家好婆,走路还要靠拐杖,哪能经受得起宁波女人的撞击?假使被宁波女人撞到,肯定会被撞得飞出去,非死即伤,大概再一次骨折,应该算是轻伤了。
汪家好婆却一点吓不倒,高高举起拐杖,昂首挺胸。汪家好婆也有优势,伊手里有拐杖,是鉄制的,任何血肉之躯,一旦被夯中,肯定鲜血飞溅。
千钧一发之际,性命叫关的事体,来不及犹豫,不用商量,也不要安排,只有本能的反应,宝宝伊阿姨扑向了宁波女人,李家婶婶扑向了汪家好婆,如同闪电,冲上去,拦腰抱牢一个人,竭尽全力,死死抱牢,撞击间,在一阵“乒哐”、“噗通”的撞击声中,瞬间,四个人统统倒到了地上……
一场刀光剑影的血腥冲突戛然而止。
骑着脚踏车的宝宝,刚刚冲进弄堂,只见四个身影一闪,猛烈地撞到了一道,一声声“噗通、噗通”的巨响,四个人影仰面八叉地翻倒在了地上,惊得宝宝急忙刹车,情急中,车龙头一歪,旋了一圈,连人带车,掼了出去,一直滑到四个女人的身边,才停牢了。
宝宝来不及顾及自家掼倒受伤,赶紧挣扎着抬起头,看过去,一时间,只见弄堂口横七竖八地困满了人,其中有自家姆妈,惊叫着扑向姆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