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艾米丽要宝宝照镜子,把镜子塞到宝宝手里,讲:“侬今早一定要照照镜子。”
宝宝无奈地拿过镜子,朝镜子里一看,也笑了,只看见自家灰头土脸,面孔乌漆墨黑,连贴在伤口上的白纱布也弄得墨墨黑,楼梯上的尘土飞扬,把宝宝弄成了一个黑人,面色跟艾米丽也差不了多少了。难怪艾米丽要笑得岔气。
楼上楼下兜了一圈,三层阁爷叔没有碰到,倒把自家弄成了个黑人,赶紧摸出手绢,去揩面孔上的灰尘,
艾米丽一把拉牢宝宝,讲:“揩啥揩,做黑人有啥不好。”艾米丽抓到了调节宝宝心绪的机。
宝宝果然又笑了,讲:“好好好,我不揩,我不揩,我本来就是黑人的老公,我就是欢喜做黑人嘛。”
宝宝嘴巴里虽然讲不揩不揩,还想要做黑人。手里还是揩得起劲,一面揩,还一面念及三层阁爷叔,心里想,也真难为三层阁爷叔,住在这种断命的地方,还要充“大好佬“,当啥“老克腊”,也真不容易。还感叹,住了一条弄堂里,刚刚晓得,弄堂里竟然还有三层阁爷叔住的这种三层阁,如此的不堪……
就在宝宝的情绪刚刚好起来,和艾米丽打情骂俏的辰光,弄堂里发生了两桩事体。
2、
弄堂里发生的第一桩事体是,一部三轮车摇摇晃晃进了弄堂。
三轮车上坐着的人,正是宝宝急于要寻的三层阁爷叔,旁边坐着的是伊刚刚从十六铺码头接回来的女眷。
弄堂的人都晓得,当初,三层阁爷叔是落难住到三层阁里的,三层阁爷叔到底为啥落难,却没有人晓得,伊自家从来不曾讲过,外头流传的讲法倒蛮多,连猜带蒙,流传出来有好几只版本,有的讲,三层阁爷叔欢喜白相,钞票统统白相光了;也有讲,三层阁爷叔年纪轻的辰光,比较花,欢喜女人,一来二去,钞票被女人骗走了;比较靠谱的讲法是,解放以后,伊做生活的洋行里的洋主人逃走了,三层阁爷叔丢掉了生活,闲话瞎讲,差点吃官司,从跑街先生落到了流落街头,没有了先生的头衔,成了“跑街”的瘪三,从上只角搬住到了老弄堂里,连女眷也养不活,就把女眷送回宁波,跟爷娘一道过,女眷一走交关年,两个人一直分居两地……
这段历史不光彩,是落面子的事体,三层阁爷叔讲不出口,一直是瞒瞒藏藏。所以,连三层阁爷叔有女眷,弄堂里也少有人晓得,有人还以为三层阁爷叔是个光棍。
啥人也没有想到,三层阁爷叔不但有女眷,这趟三层阁爷叔接女眷回上海,要常住了,不再回宁波,夫妻两个人团圆了,异地分居的生活,从今早开始,算是结束了。
还有一条可以惊掉人下巴的消息!据弄堂外头传过来的可靠传闻讲,三层阁爷叔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寻觅一处新的住所,看样子他是打算彻底搬离这条陈旧的老弄堂了!要彻底搬离三层阁了。
不过嘛,这桩事体,眼门前也仅仅只是处于秘密的筹备阶段,弄堂里的左邻右舍们对此还一无所知!可以想象得出,要是有哪一天,大家突然晓得了这个消息,肯定会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像听到了天方夜谭一样,到辰光,大家肯定会四处奔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哎呀呀,这个三层阁的爷叔到底是从啥地方搞来的钞票呀?难道是交了啥格狗屎运?难道是拾到了金条?还是走夜道,摸了有铜钿人家的屋里?还是还有啥不为人晓得的赚钞票的歪门邪道......”
讲句老实闲话,所有的议论,都有点冤枉了三层阁爷叔,首先,三层阁爷叔并不是要搬出老弄堂,而是看中了弄堂口头的木头房子,伊看到宁波女人被派出所捉进去已经交关辰光了,一时三刻肯定出不来了,说不定还会吃官司,劳动改造几年也说不定。三层阁爷叔觉得,木头房子要弄到手也不难。
再讲,三层阁爷叔确实没有做过啥旁门左道、偷鸡摸狗的事体。不过,有一个实实在在的消息,可以告诉大家。新近,三层阁爷叔楼下头的“跷脚阿姨”听到邮递员哇啦哇啦叫过:“汇款”。
跷脚阿姨欢喜管闲事,一听汇款两个字,就稀奇,弄堂里一向少有听说汇款这种事体,假使有,一年也不会听到几次。一听汇款,跷脚阿姨赶紧冲出房间,想看看新鲜,想看看究竟。想不到三层阁爷叔的手脚更加快,一记头从三层阁窜了下来。还没等跷脚阿姨跟邮递员搭上闲话,三层阁爷叔已经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了汇款单。
跷脚阿姨只好让到一边去了。
邮递员要三层阁爷叔在汇款单上签字辰光,跷脚阿姨远远地瞄了一眼,跷脚阿姨脚不好,眼睛蛮好,一眼瞄到了三层阁爷叔收到了一笔“汇款”,而且是不少的一笔汇款。
按照常理,依着跷脚阿姨的脾性,只要一晓得三层阁爷叔有汇款的消息,而且是一笔大数目的汇款,不用一转身的功夫,整条弄堂马上就会传了个遍,马上弄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趟,弄堂里依旧还是一个人也不晓得三层阁爷叔收到了汇款。因为,跷脚阿姨正在惊疑三层阁爷叔哪能有汇款的辰光,三层阁爷叔签好汇款单,从袋袋里摸出拾块洋钿塞到跷脚阿姨手里,拾块洋钿,对跷脚阿姨来讲,是一笔不得了的大钞票,等于发洋财了。据讲,当时辰光,当地的米店里,一个号头的生意做下来,也收不到几张十块头钞票。跷脚阿姨捏着钞票,眼睛发光,看牢三层阁爷叔,惊讶得半天没有合拢嘴巴,讲不出闲话。三层阁爷叔用食指放到嘴巴上头,做了噤声的手势,嘴巴里还“嘘”了一声。
跷脚阿姨明白了。从此跷脚阿姨没有再提起过汇款的事体,于是,也就没有其他人第三个人晓得三层阁爷叔收到汇款的事体了。
三层阁爷叔确实收到了一笔不菲的汇款,手头确实是有了钞票,当然,只有伊自家晓得,因为有了钞票,所以三层阁爷叔才敢于做出一连串的大动作。
当然,钞票从啥地方寄来的,是啥人寄来的,三层阁爷叔更加闭口不谈,三层阁爷叔连刚刚接到上海来的女眷也不曾向伊透露过半个字。
三层阁爷叔虽然从不向别人提起汇款的事体,,三层阁爷叔还是熬不牢会流露出一面孔的春风得意!坐在三轮车上头,跷起了二郎腿,嘴巴里还含根香烟,头还仰得老高……
宝宝远远地看到三轮车进了弄堂,看到三层阁爷叔坐在三轮车上,马上喜出望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寻来全不费功夫,头脑不懵了,情绪高涨起来,劲道也马上来了,面孔当然更加顾不得再揩了,拔脚就朝三轮车奔过去。
三层阁爷叔也看到了宝宝,而且看到宝宝朝自家直奔而来,心里不由咯噔一记,脑子迅速像开足的马达,转了起来去,一个个问题旋过脑海:宝宝寻我做啥?宝宝是为了天潼路的房子而来?宝宝要达到啥目的?一连串问题闪过脑子后,三层阁爷叔后悔了,后悔自家闲话太多,看来要惹是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