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谢玿无奈,“您又夸张了。”
太子却不以为然,继续道:
“你这身子骨还比不上父皇,父皇不嗜酒,酒量却好的出奇,鲜少喝醉。父皇身子硬朗,酒于他是良药,于你而言却是是毒药。”
谢玿却立即抓住了太子话中的重点,怔了怔,皱眉问道:
“陛下酒量极好么?”
“是。”
“陛下可曾喝醉过?”
“这么多年来,只有一两次。今日却奇怪,尚未尽兴,父皇倒先醉上了。”
随即太子想到什么,愤愤道:
“定是让那妖道迷惑了心智,拖垮了身子。”
“殿下——”
谢玿颇是无奈道:
“您有些醉了,当心祸从口出。”
太子却露出轻蔑一笑,手指了一圈宴上之人,嗤道:
“你瞧,这才是真正的祸。”
太子浅笑着起身,拍了拍谢玿的肩道:
“皇长孙还有劳你多教导,他与你亲近些,先前还想着让你当少傅,只是父皇必定不会应允罢了。”
谢玿笑了笑,道:
“多谢皇长孙厚爱。”
太子冲谢玿笑了笑,端着酒杯离开。
宴会接近尾声,谢玿眼见着雪要下大,率先请辞离席。
夜已深,满城人声寂静,只听见车轮轧进雪地的挲挲声
谢玿端坐在车内,双目轻阖,脑中闪过帝与太子之语,他长呼一口气,不安的情绪躁动着。
谢玿睁开眼,抬手掀起车帘,冷风卷着雪花如洪涌入,狭小的车厢里霎时被寒气灌满。
几瓣乱飞的雪飘落在谢玿颈间,凉意吹散他身上的酒气,安抚他的情绪,使其清醒了许多。
十年来,小心翼翼的试探,尝试放下,想要释然,苦求解脱,却怎么也做不到。俞想忘,记得愈发清晰,俞不敢忘。
谢玿吐出一口气,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原来是假的,只是想博取同情。
陛下字里行间,无一不是情,可惜无一是他装出来的。
陛下应当猜到王玢与自己关系非凡吧?不然,何必刻意提起他。
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害怕陛下发现,却又释然陛下发现。
终于不必费劲心思去伪装,终于可以在听见旁人诋毁王玢时光明正大地护着,哪怕接下来动辄身首异处,他却可以让陛下知道:
你弃如敝履的人,我视若珍宝。
有人费尽心思忘掉一个人,有人拼尽所有记住一个人。
两行清泪落下,苍白的手掩上面容,压抑的吐气声被风雪吞没,藏住了那一声声令人心碎的哽咽。
他在席上唤你阿珏,声声动容,我便当了真,我忍住流泪的冲动,好似终于看见你苦尽甘来的那一天。
可转眼,发现只是一场骗局,什么酒后真言,不过是刻意为之。
帝王捧出的心是假的、黑的、腐烂着,散发恶臭。
若再看见陛下因提起王玢而露出的惶恐的神色,谢玿会像胜利者一样笑出来。
是的,你杀了一个王玢,却又造出一个王玢,我在试探你,你也在试探我。
你害怕了,我如愿了。
谢玿下了马车,眼圈还有些红,一抬头,就看见门前撑伞站着的资良瑜,虬梨青伞的伞面上已落上一层雪。
两人对视着,谢玿心里忽有些庆幸。
资良瑜走下来,来到谢玿面前,为他遮去风雪,仔细地看着他的脸,眼里满是心疼。
谢玿有些难为情地把脸别过去,资良瑜想碰碰他,却又不敢抬手,想开口安慰,又怕没有立场。
资良瑜再仔细瞧他,还是这张熟悉的脸,却失了曾经的明媚,染上时光的冷峻,目光凌厉,薄唇紧抿,清冷至极。
谢玿的眼角爬上细微的纹路,眉宇间也透出沧桑,资良瑜久久凝眸看着谢玿鬓边的白发,心痛无比。
好难过,曾经才束发的少年,转眼已至而立,青丝染上寒霜,年少一去不返。
注意到资良瑜的目光,谢玿难堪道:
“别看了,难看,我已经老了,这白发吓到你了吧?”
资良瑜强忍心酸,摇摇头,道:
“不难看,好看,像枝头的梨花。”
谢玿低头笑了笑,资良瑜看着,忍不住在谢玿鬓角落下一个轻吻。
谢玿一愣,资良瑜自知失礼,垂眸掩去神色,开口道:
“抱歉,我……”
“无碍,真情使然。”
“你等我很久吧,外头这般冷,真是傻傻的,进去吧。”
资良瑜心里一暖,与谢玿并肩而行。
资良瑜想,谢玿或许是有点接纳自己的吧?他在意谢玿,斟酌了一番,略有些迟疑地问道:
“可是陛下说了什么,叫你伤心了?”
“陛下他……”
谢玿欲言又止,心里五味杂陈,语气复杂道:
“我只是不甘心,他不值得你……帝王哪有真心,伴君如伴虎罢了。”
见谢玿肯回应,资良瑜笑道:
“既然你都知道,何必为他生气?”
“我不是为他,我是……”
“你忘啦?王玢早死了,为一个死人,不值当,气坏自己。再说了,王玢到死也没恨过他。”
谢玿听着,闷闷不乐道:
“所以说,你傻,从前是,现在也是。”
话语一顿,谢玿继而道:
“不过幸好,你还在。”
资良瑜心里欢喜疯了,面上却只是浅笑,他怕他一下乐而越界,故而克制自己。
“良瑜。”
“嗯?”
“我这般厌弃帝王,你会怪我吗?毕竟你曾经视他为挚友。”
“你糊涂了,我只为你而来,旁人如何,与我无关。况且,就算是王玢站在你面前,同样的问题,他也会回答不会。”
“为何?”
“因为在他心里,你不比帝王分量轻,你亦是他的唯一,是他全心全意去爱的人。”
“无论如何,我永远支持你。”
谢玿不争气地红了眼眶,偏头抬手克制眼泪。
两人在风雪里缓缓而行,谢玿忽而想起当年他对王玢说的话:
年年岁岁,世世生生,恋我如故,爱我如初。
“得遇君,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