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玿本以为自己还要专门去一趟地方,不曾想领主方一进京,就拿下了最难啃的两块硬骨头,也算是意外之喜。
想想最近发生的事,这真算得上是一件宽慰人心的喜事。好像身上背着的千斤重的担子放松了些,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
谢玿坐在轻微摇晃的马车上,渐渐出神。
二月份,仲春时节,满城芳菲了吧?
以往帝京此时花团锦簇,少年踏春赏景,言谈嬉笑,景色最是怡人可爱。
想来净眼寺的梨花才吐露花骨朵儿吧,一个一个小如苞米,又洁白娇嫩如冰晶,一树一树的雪色间点缀着稀落的绿叶。往山上去寒气逼人,冻得人鼻尖通红,吐息尽是清新凉爽的空气。
漫步花丛,美不胜收。
若事情能尽早尘埃落定就好,只怕今年要错过这迷人春色。
想和良瑜一起去赏花踏青。
谢玿这般想着,一双眼泛起层层春波,脸上不禁露出一抹痴痴的笑。
“吁——爷,到了。”
帘子被车夫掀开,他放好踏足的凳子,恭敬地候在一旁。
谢玿下了马车站稳,一抬头,朱门紧闭,门前空荡荡的,谢玿的心也随之变得空落落。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所有的情绪都被藏在那双褐色的眸子里,掩藏在睫毛后。
谢玿已经习惯了有一人,大开府门,静立于阶上,风雪不误待他归。
而那人必是只望着他,笑容温润,满眼爱意。
在原地站了两秒,谢玿才一如既往抬步往阶上走。
车夫快步走上前叩门,门开了一条缝,一小厮探出头来,一见是谢玿,连忙打开门将谢玿毕恭毕敬地迎了进去。车夫使命已至,便赶着马车从偏门进了谢府。
晚膳时分,谢府厅堂。
谢玿坐在主位上,看着下人一道道菜端上来,谢玿抿着唇,眼前虽是美味佳肴,可他丝毫提不起食欲。
他的目光落在一旁的座位上,神思一晃,仿佛看到谢皦与谢伯远笑闹着,而自己夹了他们都爱吃的糖醋排骨放进各自碗里,虽是提醒实际上已然纵容,道:
“好了好了别闹了,食不言寝不语。”
彼时谢伯远会脸一红,略带羞赧地低下头乖乖吃饭。而谢皦这丫头精可不遂了谢玿的意,笑着回敬道:
“那义父也莫要说教我们,食不言,寝不语!”
谢玿佯装生气,一枚温度正好的鱼丸便递到谢玿嘴边,谢玿毫不犹豫张口接下,再转头去看递来鱼丸的那个人。
资良瑜笑眯眯的,手上捏着一双筷子,道:
“消气了吗?你喜欢的鱼丸,吃了就莫同他们一般见识了。”
谢皦见状“啧”了两声,将自己的碗朝资良瑜面前一推,有些撒娇的意味在里头,道:
“小叔叔,好叔叔,赏一枚呗,别全给义父嘛,我也馋。”
“你想吃啊?”
资良瑜笑意更深,眼睛亮晶晶似天上的明星。
谢皦狂点头,一脸期待。
于是资良瑜笑得别有深意,夹了一枚鱼丸。
谢玿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资良瑜定是又憋了什么坏。
果不其然,资良瑜一个假动作,筷子一转,那枚鱼丸只是象征性地从谢皦碗上过了一遭,便被他送入了谢玿口中。
资良瑜眉眼弯弯,好不贱兮兮地道:
“过这一遭,温度正好,也不怕烫着——多谢啊,皦皦。”
谢皦简直要气炸了,而资良瑜将谢皦丢在一旁,无视大小姐的怨气,认真地望着谢玿的眼,莞尔道:
“好了谢玿,消消气,我替你治她了,你笑一笑嘛。”
光亮一晃,谢玿回过神来,原来是天色渐暗,下人将厅堂里的烛火都点起来了。
谢玿再一看身旁,除了服侍他用膳的下人,座位上冷冷清清的,哪有欢笑的人影,更没有人哄着他逗他一笑。
谢玿心里十分失落。
婢女见谢玿迟迟不动筷子,俯身关切地问道:
“爷,可要奴为您布菜?”
谢玿挥挥手,道:
“不必。”
婢女则退后一步,安静地站着,随时等着谢玿传唤。
一餐饭吃得食不知味,谢玿草草对付了两口,就再也没了胃口。
下人捧着水杯及痰盂上前来,谢玿漱完口,再盥盆里净完手,低头拿帕子擦拭手上水渍,吩咐了一句:
“良瑜公子回来前,不必做这么多菜,两菜一汤即好,都送到书房。”
“是。”
本来还觉得放松的心情,此刻被难以言状的空虚感替代。
谢玿不高兴地钻入书房,从书架上随意捞了一本书来看,企图让自己注意力转移。
“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看着看着,谢玿的视线渐渐从书页上移开,落在案上,又落在小榻旁,神思也渐渐飞远。
他们一起在案前对饮,在院中舞剑,在燃烧的火炉旁接吻,周围温度再高也不及两人靠近彼此时呼吸纠缠逬出的热意灼人……
谢玿好一阵呆愣,抬手捏了捏自己的脸,试图让自己回神。可他的手一碰到脸颊,就传来粗糙的质感——
是他脸上的伤口结成了痂。
谢玿呼吸一滞,伸出两只手,在脸上摸索着,轻轻抚过那些疤痕,一道又一道,他不禁有些呆愣,忽而有些害怕胆怯起来。
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这些疤在脸上,难看死了吧?
良瑜他是不是嫌弃我了,只是他不说而已?
明明前两日谢玿还对自己的伤口毫不在意,此刻竟也化身脆弱敏感的男人,缩在灯前,抚摸着伤疤,胡思乱想着。
谢玿摇摇头,企图将这些想法从脑海中驱散,可又忍不住走神。
挣扎了许久,谢玿起身离开了书房。不多时,他回来,怀里还揣着一枚小铜镜。
谢玿坐下,铜镜倒扣在桌上,似乎是做足了思想准备,谢玿立起那面镜子,慢慢探头看去。
这一看,谢玿的心凉了半截。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只是右眼旁一道裂口狰狞的疤,半个脸颊都是丝状的小痂,好难看,好丑陋。
谢玿心里泛起一阵一阵的酸涩,眼尾竟是委屈地泛了红。
他再看不下去自己这副样子,猛地拉开抽屉将铜镜丢了进去。
这些小痂不打紧,可那条最深的伤口,就算好了也会在脸上留痕,就像他胸口上的那些凹凸不平的瘢痕那样。
虽说他和资良瑜做爱时,资良瑜会一遍遍温柔地亲吻谢玿胸口上的疤,轻柔似羽毛抚过,用滚滚爱意包裹谢玿因此变得自卑又敏感的心,可谢玿还是会嫌弃自己。
如今脸又变成这样,谢玿颇是愤懑地捏紧了双手,眼眶不争气地变得湿润。
谢玿,你生气委屈个什么劲?不就是留道疤吗?有什么大不了的,要相信良瑜对你的爱,别娘们唧唧的,丢人。
谢玿一边哄着自己,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低头捧起书,却猛然发现自己拿的是《孙子兵法》。
刚刚看的好像不是这个?
谢玿丝毫没意识到今晚他思绪有多混乱,此刻他认认真真装模做样地深入阅读,其实反反复复停在那句“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谢玿不死心,转而去看自己的批注:
“全乎?善乎?有勇无谋,伤人而自损者,虽胜犹败。凡诸事三思,谋略先行,权衡利弊,以极少胜极多,可谓尚善。”
谢玿盯着那行字,几乎要将书页盯出个窟窿来。
在与这行字大眼瞪小眼半天后,谢玿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心不在焉,他十分生气地将书翻过一页,气恼自己的狼狈。
明明十年都这样过了,怎么如今一下就受不了了?
太差劲了,良瑜知道了,定是要笑话自己。
谢玿虽这般劝慰自己,可他仍然气鼓鼓的,低头一看,却被书页上一行小字勾着心魄,瞬间怒气全消,只余呆傻。
每过一段时间,谢玿都会将《孙子兵法》拿出来翻一翻,故而这上面的批注密密麻麻,新旧交杂。
可在满页自己的笔迹中,谢玿一眼看见了资良瑜隽逸的字:
“笨蛋,早点休息。”
这是什么时候写上去的?
谢玿心里隐隐有了一个想法,为了验证他这个想法,谢玿先是打开自己这两日在看的《明经政要》,翻到自己读到的最后一页,果不其然,也落着一行小字:
“早点休息,莫看坏眼睛。”
谢玿的心快速地跳起来,滚烫的,如鼓声在胸膛擂动,面颊热血上涌。
他又随意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第一章,那熟悉的字体又出现了:
“突然想看这本吗?那你可会突然想起我?”
谢玿又翻开几本,无一不在某一夜页出现资良瑜的标注。
“按时吃饭,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