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术此时内心正纠结着要不要把苏木留下信件与自己诀别的事情告知于她,然而霍时晏却猝不及防地插话道:“他此刻便在我府邸之中。”
听闻此言,萧亦桓那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扫向霍时晏,而苍术和段世铭则满脸惊愕,至于段绾笛,她的身躯因极度激动而开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霍时晏轻声询问道:“您是否想要见他一面?”
话毕,霍时晏注意到了苍术投来的视线,他微微颔首,表示让她放心。然而,他们之间如此细微的互动没能逃过萧亦桓的法眼,他垂下双眸,心头涌起一种连自己都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段绾笛深知萧穆启之所以愿放她还乡,无非是因萧亦枢已不在人世。从此世间再无会因仇生恨、癫狂行事的青年,一个历经沧桑、身患绝症的中年妇人亦掀不起丝毫波澜,故而他才决定放过她。
此去归途,尽管心中仍有丧子的痛楚,但自从她被打入冷宫后,便再未见过这个孩子。所有感情的牵绊早已在悠悠岁月里磨灭消散,于是她默默地接受了这个哀伤的事实。然而,苏木却不同,她曾与苏木共度了自己痛失故国与亲人后的最初岁月。若无苏木的陪伴与扶持,恐怕她早在那时便支撑不住,自行了断了。
正因如此,当年她为报仇雪恨而抛下苏木离去,成为了她心头难以跨越的一道坎儿。她斋戒礼佛长达二十余载,却依然无法减轻内心的罪责感。
段绾笛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后轻声说:“不急,先把你们想知道一切都谈完吧。”
突然之间,苍术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了。段绾笛看破了她的纠结,于是说道:“达亚尔公主刚刚不是想问毒蛊之事吗,不如我就顺着讲吧,若你们有好奇疑问之处,可以随时打断我。”
闻言,苍术点点头表示赞同。
段绾笛清冷温柔的声音,开始平静地讲述起来:
“当年,我与苏木制成了三对毒蛊,两对情人蛊,一对绝息蛊。那情人蛊大概就是你们所说的‘同心情殇’吧。这三对毒蛊都在我离开时,被我带到了大昭皇宫。起初我对圣上是怀着深深地敌意的,虽然不敢表露出来,但却一直伺机想将毒蛊给他种下。
绝息蛊乃是专对夫妻所用之物,所谓绝息,一则断绝呼吸,二则断绝生息繁衍,中毒夫妻或死或无法生育,此蛊毒性之猛烈,实在令人咋舌。然而,情人蛊却有所不同,它必须给真心相爱的男女分别种下,方能奏效。若不然,则毫无用处。这两种毒蛊唯有当其中一方死去,方才能够解开。而情人蛊更为凶险,因着其中一方的离世,极有可能导致另一方也悲伤过度而亡。”
段绾笛并未察觉,当她提及情人蛊唯有给予真心相爱的男女才能生效之时,那三位年轻人的面庞皆闪过一抹惊诧,尤其是萧亦桓,其眼眸之中更添一缕苦痛,不过须臾之间便又恢复了平静。
段绾笛继续言道:“而后,在与圣上的相处之中,他对于昭国覆灭南诏一事毫不避讳,亦坦然向我阐释了与段氏联姻之意旨所在。我发现他胸怀坦荡,而且是个很有抱负和理想的君主,他想要让昭国变得更加强大,也很重视民生疾苦。渐渐地,我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情。但是那时候,我已经将三对毒蛊都当作礼物送了出去,无法回头了。”说到这里,段绾笛停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黯然。
苍术出声询问:“您将绝息蛊送给了王皇后,将情人蛊其中之一送给了圣上,那么还有一对情人蛊在何处呢?”
段绾笛叹了一口气,才说道:“我入昭国后宫没多久,韦皇后就因生产气血两亏去世了,那时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皇后的便是王皇后,所以我将绝息蛊作为礼物送给了王皇后。其中一对情人蛊我作为生辰贺礼送给了圣上,还有一对则是送给了圣上最为宠爱的……淑妃。”
那一刻,萧亦桓的脸色陡然变了,他神情凝重,想起了母亲的心疾和不时就会发作的心绞痛,突然有些恍惚,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苍术察觉了萧亦桓的情绪变化,她起身走到萧亦桓的身边,轻声说:“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样……”
萧亦桓闻言抬眸直视苍术的眼睛,他眼神冰冷,然后直接忽视掉她,看向段绾笛沉声问道:“我母亲收了你的礼物?”
段绾笛低下头说:“对不起,你的母亲是后宫中对我最友善的人,我却利用了她。”
萧亦桓仿佛在这一瞬间窥得了困扰自己多年的关于母亲中毒身亡的真相,他的手微微颤抖,说了句:“我去外面透透气。”然后立刻转动了轮椅往厅外而去,留下几人面面相觑。
苍术率先回过神来,她对着霍时晏说道:“今日就先到此处吧,先安排段婶娘前往客房歇息,给她和归义王留点空间,毕竟他们兄妹已经有二十几年都没有见过面了,就让他们好好聊聊体己话吧。我先去看看六皇子怎么样了。”
霍时晏微微皱起眉头,轻轻点了点头,随后苍术便迈开大步快速追了出去。
苍术最终在后花园的池水旁边寻得了正处于自我放空状态下的萧亦桓,她心里很清楚萧亦桓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特别讨厌别人前来打扰,于是她就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立在他身旁而已。
然而,萧亦桓却突然开口说话了,只听他说道:“你是不是有话想说,比如想告诉我,我的母亲并非死于段绾笛所下的毒蛊,又或者是想叫我不要杀掉她和苏木?”
苍术轻声回应道:“我并无其他想法,仅仅只是想要陪陪你罢了。”
萧亦桓听完这句话后,冷哼了一声,紧接着压低声音询问道:“你和霍时晏一同中了唯有真心相爱之人才会起效的情人蛊,你又知道我钟情于你,但此刻你却来这里陪着我,难不成你是在同情我?”
苍术轻叹一声,神色淡然地说:“其实你心里也明白的,道理再明显不过了,如果说淑妃娘娘真的中了情人蛊,那么她已经离开人世而圣上却安然无恙,这里面只存在两种可能性:其一是圣上内心深处真正所爱之人,并不是她;其二则是淑妃并未将另一半玉佩交予圣上,说明她发自内心深爱着的那个人,并非圣上。圣上一直以来都对你百般呵护、宠爱有加,他绝对不可能不爱淑妃,因此,想必你也是打心底里不愿意去相信淑妃是因中蛊毒而身亡的事实吧?”
苍术慢慢蹲下身躯,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萧亦桓所坐轮椅的扶手上,语气坚定地说道:“所以呢,当前最要紧的是保持冷静克制,切勿胡乱臆测以免乱了自己的心神,可好?我曾经许诺过一定会协助你查清事情背后的真相。”
萧亦桓凝视着苍术那双明亮如星的眼眸,轻声叹息后开口询问道:“你如此笃定父皇绝不会取你性命,莫非正是因为你从淳贵妃那边了解到了父皇对你姨母达兰台的一片赤诚之心?”
苍术与萧亦桓对视着,眼神坚定地说道:“是。”
然而,她的内心深处却还默默补充了一句:“还因为我有一张酷似母亲的脸。”
萧亦桓的目光缓缓转向远方即将落下的夕阳,若有所思地再次问道:“达如的事情已经结束,你完全可以摆脱我,换个身份和霍时晏在一起。”
苍术缓缓站起身来,同样凝视着远方,仿佛她的声音是从遥远的彼端飘过来一般:“过去,我替达亚尔和亲到晔城,是为了探寻我真实的身份;如今,一则是为了霍家,另外则是因为在我心头还有新的疑问萦绕。”
萧亦桓知道苍术是一名孤女,所以她查自己的身世的确无可厚非。萧亦桓追问道:“这么说来,你已经知晓自己究竟是谁了吗?”
苍术微微颔首,轻柔的声音回应道:“我想,应该是的。”
萧亦桓没有对她的身世刨根问底,他只是说:“是什么样的疑问,值得你宁愿冒着被拆穿的风险,冒着嫁给你不爱之人的风险,也要回到晔城?”
苍术沉默,她知道不能跟萧亦桓解释。难道要告诉他,自己是他的叔父御贤王与达兰台的女儿,是他的堂妹?
萧亦桓见苍术并未开口回答问题,便再次追问道:“你之所以为了霍家非回晔城不可,不仅仅只是因为真正的达亚尔公主嫁给了霍少商吧,想必同你的身世有着更深层次的渊源。难不成你觉着只要自己闭口不言,我就无法查明真相吗?”
苍术暗自思忖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开口道:“抱歉,有些事情真的无法告知你,那真相你我可能都无法承受。”
萧亦桓听闻此言,突然话锋一转道:“倘若我能保全霍家,你会遵照父皇的赐婚嫁给我吗?”
苍术闻言不禁一愣,她着实未曾料到,像萧亦桓这般心高气傲之人,在知晓她与霍时晏两情相悦之后,竟然依旧对她心存期许。
然而,苍术还是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地回应道:“很抱歉,我真的无法应下这门亲事。”
“如果你不曾遇到霍时晏呢?你会答应嫁给我吗?”萧亦桓目含期待地问道。
苍术依旧摇摇头,说道:“你所追求的目标,让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萧亦桓脸上流露出一抹酸楚的笑容,他接着追问:“你就那样笃定,霍时晏能与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至少现在是。”苍术笑着回答。
萧亦桓垂下了眼睫,不甘心地问道:“莫非早在前往和亲的路途之中,你就已然倾心于霍时晏了?因为他为了救你奋不顾身地与你一同坠入悬崖,才让你动了真情?”
面对此番质问,苍术坦然答道:“虽然我并不清楚这份感情究竟始于何时何地,但当他紧紧拉住即将坠崖的我那一瞬间,我才算真正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萧亦桓却笑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不是爱,而是对他的感激。”
苍术看向身侧的萧亦桓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也不是爱,而是感激,因为我也救过你,而且不止一次。”
苍术的问话如同一把利剑,直刺萧亦桓的内心,让他愣在了原地,久久没再说话。
这一刻,夕阳透过斑驳的树叶,洒在池水上,泛起金色的涟漪。清风轻轻拂过,带来一丝凉爽和清新的气息。
阳光洒在萧亦桓的脸上,勾勒出他侧脸清晰的轮廓。苍术的长发随风飘动,眼神中透着温柔与宁静。他们的背影在晚霞映衬下显得格外安静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