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告诉你一个秘密。”
莫爱笑着,手不自觉伸进他袍内腹部位置,摸那里的豆腐块。
“你还敢有秘密没告诉我?”
程景行拿起廊道座椅上一本小册子,是《时文选集》。
莫爱看到一愣,“怎么把它带来了?”
程景行没解释,一只手指缝夹住内页第一页,另一只手划开银质打火机,一簇火光燃起,慢慢向书页靠近。
“你干什么!”
莫爱惊诧,以为他要烧书,忙去拿,程景行微微抬起手,避开她的手。
“没事,宝,你看。”
纸页在火光的炙烤中显出两行遒劲字迹——红叶盟,白头约,春心染朝阳,镜月照星辰。
落款是程时文,日期是程时文离世的那年春天。
程景行把书页摊到莫爱面前,莫爱看得有些愣,手指往温热的纸面上摩挲。
她问:“这是……那首诗?”
这首诗的由来,她从前依稀听过,老人们说这首诗不是诗,是一个约定,或是程时文写给爱人的书信,说法很多。
她高中时问过程景行,程景行当时说那些都是谣言,这首诗是程时文随口说的,没什么特别意义。
因为没有留下书面文字,无依据可考证,所以这首诗没收录进他任何一本诗集。
原来,他生前有留下文字记录。
程景行收起打火机,说:“那年春天,爷爷最后一次进书房,用隐字墨水写的。”
莫爱看向程景行如墨的眼。
程景行与她对视,“这不是诗,是留给我的婚书。”
当年,程时文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他拖了很久不愿意去医院,他一生逸然,少年时荒唐恣意,青年时担过家国大义,年老了,他最最不愿意承认自己老了。
缠绵病榻对于活得如风的人来说,就是酷刑。
但儿女不可能看他久病不医。
在去医院前,他带着程景行进了书房,与他说了一桩旧事。
事情是在多年前,程清林与周月铃的婚礼上发生的。
景园办喜,也如今日一般热闹。
酒席已经上了两轮菜,宾客走了一半,新人也入洞房去了。
最后只剩下主桌未散,酒杯未停,喝得正酣。
程时文是主,梁励诚与顾灵芝是客,作陪的还有同在镜湖长大的一群密友。
那夜程时文意气风发,儿子娶媳妇,他欣喜万分,与梁励诚把酒言欢,喝个烂醉。
“清林都结婚了,我家茗贻还在读书,我什么时候能盼到她结婚啊。”梁励诚端着酒杯感慨万千。
“急什么,”程时文又给他倒满酒,“茗贻没几年就回来了,指不定跟男朋友一起回,明年你就得跟我一样了。”
梁励诚忙摆手,平日迥然有神的眼此时变得迷醉而伤情,“那可不一样,茗贻,女孩子吃亏,以后家里要交给她,生孩子不能随父姓,得姓梁,不然我这儿香火就断了。哪个男人愿意呀,那些愿意的又不知是个什么心思,我哪里敢把女儿嫁给他。”
顾灵芝在一旁放下筷子,不耐道:“我女儿怎么就吃亏了,招女婿也得招个顶好的,不能因为要给你梁家续香火,委屈了她。”
“我……我就说说,我能叫我女儿受委屈吗?”梁励诚侧过身子哄顾灵芝,又看一眼憋着笑的程时文,“怎么也得是……程家这样人家出来的,才配得上咱女儿是吧。程家出品,样貌人品酒量,样样都没得挑了。”
程时文马上举手投降,对梁励诚说:“我可只有一个儿子,再没第二个了,你这把火别烧我这里来啊。”
程时文中年丧妻,一直未再娶,亡妻只留下程清林和程惠琴一双儿女。
梁励诚看看顾灵芝脸色,忙说:“哎呀,你儿子还会有儿子嘛,我女儿也会有女儿呀。”
程时文哼了一声:“那是多少年后的事了。”
梁励诚端起酒杯,眉眼皆是喜色,“要不咱俩今天结个亲家?”
程时文诧异,“怎么结?”
梁励诚畅然道:“孙子孙女呗,如果有了一男一女,撮合撮合,多合适。”
程时文哈哈大笑,拍着梁励诚的肩,把酒给他满上,“那要看你今晚有多少诚意了。”
诚意自然是给足了的,程时文在席间即兴作首小诗,当作婚约。
当场不少人都听到了,口口相传,流传至今。
老一辈的人还能说出酒局上的大概,越往后传,当年的事就越模糊。
莫爱捂住嘴,睁大眼睛看程景行手里的诗集,道:“所以……这是程梁两家的婚书?”
程景行握着她的手说:“不是,只是给我的。”
莫爱皱眉:“少哄我,梁励诚跟你家结的亲,你……你把跟梁家的婚书,送给我!”
程景行笑,捏她小脸,怎说的她自己不是梁励诚的孙女一样。
“爷爷真不是这个意思,”程景行说,“他第二天就后悔了。”
莫爱诧异,“啊?后悔了?为什么?”
程景行耸耸肩,道:“什么年代了还订娃娃亲,他当然后悔不该替未来孙子做决定。我要是真喜欢梁家的女儿还好,要是不喜欢,不愿意,梁家又拿他这个爷爷订的婚约说事,他岂不是成了罪人。所以,这事他一直没立字据。”
莫爱眨眨眼,“那他给你这个,又是什么意思?”
程景行翻开书页,热度已退,隐字墨水又隐去了文字。
他说:“我当时初三,爷爷去医院前,知道自己可能回不来了。他不可能看到我结婚,就想留这封婚书给我,让我送给喜欢的人,当作他给我们定的婚约。”
莫爱倏然明白了这本诗集对程景行的意义。
这薄薄的册子寄托的,是程时文对程景行未来生活的祝愿,也是他作为爷爷无法再参与孙儿人生重要时刻的无限遗憾。
“他说,如果我真娶了梁家的女儿,就告诉她程梁结亲的事,”程景行说,“如果不是,它就只是一封随我心意的婚书。”
莫爱把眼角的泪蹭到他肩上,笑说:“你要是娶了别人,梁家人说你们程家言而无信,怎么办?”
程景行摸她的头,说:“这问题我也问过爷爷,他说,梁家人找麻烦,我们就打死不认。”
犹记得那个春日,莺飞草长。
程时文目光矍铄,没显出多少病容,铮铮然把诗集交给程景行,义正言辞地说:“梁家现在记得这事的,应该只有你顾奶奶了。看你这样子,对梁家的妹妹也没那个意思。他们要拿我定婚约的事说道,你就说你不知道,你爸妈也不知道,都是我这个老头子喝多了,乱说的,不作数了。”
程景行拿着诗集,不知该笑,还是该哭,“爷爷,你怎么教我耍赖。”
程时文一手搭住他肩膀,笑得像个孩子,“反正我都不在了,他们找不着我,对证不了。这书,你喜欢谁,就给谁,爷爷替你做主,没人敢拿婚约压你,你爸都管不着,怎么样?”
程景行眼里热意翻涌,正值叛逆的青春期,怎么也得忍住这满眶的眼泪。
他低低嗯了一声,转身紧抱住程时文有些佝偻的身子,大声说:“你在,你必须在,你永远都在,不许走,我不许!”
程时文轻拍程景行挺直的肩背,道:“你小子,比我还不讲理,今后我看哪个女人收得住你。”
一年又一年春景过去,程景行再也没能看到西院书房里的那道身影。
他的不许,最终没能留住程时文,他于同年夏天,离世。
莫爱手背拭泪,把诗集抱在怀里。
借着霜白月光,她摸上程景行的脸,刚碰到他眼角的濡湿,他就抓住她手指,将她指尖含到嘴里。
她摸到他牙间颤动,立即走上前,侧脸靠到他胸膛上,抱紧,听到他急促的心跳。
程景行缓了一会儿,放开她手指,说:“他走后,我就遇到了你,就像是他给了我一根线,我一直牵着,牵着牵着,我就找到了你。我有时觉得,是不是他在带着我,带我一步一步找到你。”
莫爱从他怀里扬起头,说:“景行,我不信命,唯有与你,我信。”
月白缎裙拢进黑色睡袍里,体温交融,泪滴落在彼此肌肤上。
吻,带着醉人的气息,如约而至。
镜月凌空,星辰呼应。
玉花如珠,槐香曳地。
指腹入了裙摆,红门微掩。
今夜是,花有清香月有阴……
(番外一:镜月照星辰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