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心里默念着,嗯,我又赢了一日美好。真好。
大概是在美好如梦的日子里过得有些许麻木了,有时候我竟短暂地忘掉,我是一个赎罪之人。假如可以,我不如真真切切地忘掉所有,那才算是真正地肆意人生。所以,大概是某种大脑防御机制启动了,我或多或少,过滤掉了一些,不好的东西。
就好像是,那个常常给我糖吃的四姨娘,某天竟然浮尸池塘,手里死死抓着,常常带给我吃的月牙酥,那种由杏仁粉和蜂蜜,很多很多的冬瓜丁制成的糕点。面部朝下,披头散发,衣袍都泡的变色了,那开始泛黑的手,依然紧紧地抓住那块糖,那块被水泡的浮浮囔囔的糖。众下人尖叫奔跑,大惊失色。慌乱中,竟然撞倒了追风筝的我。这动静有些大了,我正想凑前去看,就被王妈捂住双眼,抱回院子。
没人知道,其实最先看到浮尸的,是我。
面容恐怖,姿态诡异,还有那块我爱吃的糖,只不过,我实在惊讶不起来罢了。更加恐怖的鬼,我见多了。我只是难过,好好一个人,怎么忽然就变成尸了呢。而这具尸体的灵魂,是往上面去,还是去那个我曾经待了很久很久的地方呢?
一个十来岁的女孩见到如此恐怖的画面,小则大哭大闹,三魂少了气魄,然后要喝个三七二十一碗安神汤,才能恢复平静回过神来。大则当场吓晕,昏迷个三五天,然后恐怖画面成为人生阴影,久久无法从恐惧中自拔。但是我,什么没见过?但无力改变事实的我,也不想花时间精力去扮演一个受惊的角色,所以,我看见了,但是默默地走开了。说实话,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以我的年纪角色,我大概也不会对这件事造成什么有效影响。所以,不出声,是目前最好的做法。
还有就是,前天还玩得好好的六姐姐,四姨娘的女儿,在为母亲哭丧几日后。突然就要外出游学,然后寻个天没亮的清晨,便悄无声息地出发了。然后从此以后,再无此人的消息。这个姐姐和我较为疏远,我也无力于积极打听。但我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个家上上下下,好似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倒是逢年过节,我问王妈,那个从小照顾我衣食住行的嬷嬷。她也是含糊其辞搪塞过去。我还不死心问过方钰。
“有时候我觉得离开这个家,反而能有更大的天地呢?”
“或许,她只是不愿意回来而已。”
“可是我们家,吃喝不愁。她一个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又如何能谋生呢?”我不依不饶。
“人生,难道就有饭吃就可以了吗?小傻子。”她宠溺地戏谑我。
“那至少要吃饱饭嘛!”不然拿什么谈理想?我庆幸。很好,大家都把我当作一个心思单纯,目前还是只懂得吃喝玩乐的天真小女孩。或许我。只要这样一直一直地伪装下去,是不是就不会有什么悲伤的事情,会发生到我头上来。
“阿槐,有时候善良是对的,但是很多事情,我们根本无法改变。”阿钰姐姐这么说。
而我,我怎么会不懂。
还有就是,父亲母亲房里,时不时传出的惨叫声。
别想歪了。不是那种惨叫。是真正意义的惨叫。而且这惨叫,来源于我那白日里嬉皮笑脸,潇洒自由的父亲。还有那鞭打声,喘息声,咒骂声。漫漫长夜,不停不休。我相信,除了我,很多人都听到了。只不过,大家都和我一样,认为这大概是什么羞于启齿的闺中密室,我们不知头尾,又岂能去冒昧打扰。
更何况,第二日,父亲又好似无事人一样出门办事。虽是衣服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但精神样貌,倒是和平日里并无两样。所以我猜,我也无需去多管闲事。
而我,只需做好符合我人物设定的事情而已。是的,我无论外表多么圣洁,内心依然是一只不堪入目的鬼。屡屡午夜惊醒,总觉得,这好像是那群掌权者,随随便便给我编织的一场梦境而已。而这场梦,不堪一击,稍有不慎,便如玻璃一样碎得稀里哗啦,任你如何拼凑,都无法去修复还原。所以,在这场梦境保卫战里,我过分用力了。我一直下意识地去规避一些黑暗面和风险,而躲在灼灼日光下,行那些众人口中地扇,我常常怕,我洁白的美好世界中,若是出现了一丝丝的污点,那这个世界,摇摇欲坠。
那又如何,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而我,愈是忽视这些,便要做更多更多的善事,来说服自己,或是,说服看着我的每一对眼睛。我日日行善,是做给自己看,也是做给别人看。小时候收养可怜动物,大了利用家里万贯的家财,救助街头贫苦无依的人。十里八乡,谁见了我,不连声称赞:“方府出了一位活菩萨。“
我所作所为,人人称赞。唯有一人,看我的眼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好似我的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错误。好似只有她,能看穿我心灵里的千疮百孔和脑海那些不纯粹的阴暗念头。
是的,是我的母亲。我很怕她,她好像那些持着上帝视角的白衣上级,总是那么淡然冷漠地瞧我,我无论表现得多乖巧懂事,通通换不来半句认可和称赞。我唯一得到的,是她的漠视。久而久之,我对她的冷漠甘之如饴,这是我一如既往的保命策略。
背上厚厚的龟壳,一层一层地包裹住自己,哪怕整个天塌了,也与我无关。而等云雾散去,风平浪静,我才敢出来,为灾祸带来的伤亡和损失,感到悲悯。我常常安慰自己,能力越小,责任越小。
是的。人人口中的活菩萨,根本没有拯救苍生的能力。毕竟我自己知道,我不过是泥巴捏成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