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秋也是累乏了,肚腹空空,闻言道:“好!”
心里寻思:“阿牛哥虽然极力掩饰,听到玉珠姐名字时,眼里的痛苦可骗不了人……这叫‘陈玉珠’的,确是玉珠姐无疑,非同名同姓之人……眼下非问询良机,只等再问……”
又想:“阿牛哥和玉珠姐本是情投意合的一对,如今却要被人横刀夺爱,他虽强作欢喜,必定内心搅碎,痛苦不堪,换作是我……”
忽然冒出个奇怪念头:若是自己对浅雪姐,也如他对玉珠姐那般情根深种,此刻又会是怎样心情?
他望着门外忙活不停的阿牛哥,心里一阵痛惜同情。
原来男子名叫曾阿牛,是幽海边上的一名渔夫。
韩秋与他原无关系,只在玉溪镇的市集中摆摊相识。
那日有几个当地流氓痞子见韩秋年弱瘦小,想要把其货物夺为所有,是曾阿牛挺身仗义,帮他抵抗。
最后两人都被揍得鼻青脸肿,但也因此结下情义。
曾阿牛敦厚老实,对待韩秋宛如哥哥一般关切,处处照顾。
两人虽然没有学江湖中人“义结金兰”那一套,在韩秋心中,已把他当“大哥”视之。
今年夏日,韩秋还曾在曾阿牛这里住过几天,因而认得来时路径。
幽海边上的渔民大多贫苦,曾阿牛自幼父亲早死,只与老母相依为命,更是家徒四壁。
也正因此,他才不在附近镇上卖鱼,而起早摸黑,赶到二三十里外的玉溪镇去,只为了能多赚几个铜板。
赤贫之家,自然连个灶台也没有,只在门前空地,用几块石头垒高,建了个小台,上面搭一个破旧的铁锅,便是一日三餐之所倚。
海上的暮色愈发浓重,映在曾阿牛吹火煮饭的身影上,仿佛要把他吞噬殆尽。
韩秋闻到屋里一阵怪味,似是药辛味与死鱼味混杂,好奇问道:“阿牛哥,你又在腌咸鱼了,怎么屋里一股大味?”
曾阿牛摇摇头,答道:“我倒没闻到,兴许是闻惯了……”
韩秋心想:“渔民身上总会有些腥味,大概是外面吹来的、废弃海鱼的内脏腐烂气味……我再问,可会惹阿牛哥生气了……”
不一会,曾阿牛就端上一碗香喷喷的米饭,饭面还放着一小截与米饭一同蒸熟的咸鱼。
韩秋闻了闻,可不是这味,这是香的。
见阿牛两手空空,问道:“阿牛哥,你怎么不吃?”
“你吃,我吃过了……”
韩秋也不客气,就着咸鱼,连吃两碗米饭。
曾阿牛见他模样,笑道:“小秋,你来得急,我可没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不要见怪……”
韩秋道:“阿牛哥,你说哪里话!”
屋里昏黑的光线之中,见曾阿牛愁容堆悉的脸上,双眸露出欣慰欢喜。
心里忽然想到:“对了,阿牛哥性子刚直,惨遭夺爱之辱,按说一早就找那姓廖的拼命了,如今却隐忍不发,只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在来时路上,韩秋就想到,曾阿牛心上人被夺,就算对方势大力大,爪牙众多,作兄弟的,也一定鼎力相助,两肋插刀。
义之所在,虽死莫辞。
虽然自己这“落霞山第一废物”手无缚鸡之力,不定帮上什么忙。
思来想去,其结果……唯有同死而已!
但,那又有何惧!
眼下情形,与心里所想有异。倘若莽撞开口,反而会令阿牛哥难堪了。
曾阿牛忽然道:“对了,小秋,上次不是说好,要在我这里住上十多天吗,怎么忽然就走了?”
韩秋支吾答道:“阿牛哥,实在抱歉,我那会一时忘了山上比武的日子,不得不临时赶回……”
其实,“忘了比武日子”云云乃托辞而已,当日匆匆离去,是因为韩秋实在受不了曾阿牛那厉害的老母!
此老母人虽矮小,长得干巴,又不懂武功,但韩秋宁愿与千万个林大林二对峙,也不愿与她多待一刻!
原来落霞虽离幽海不远,韩秋却从未到过海边。曾阿牛听他说起此事,便邀他到家里住上一头半月。
前脚还没进屋门,那曾大娘听曾阿牛说领了个朋友,要在家里住几天,便立刻如同炸毛之猫,当面直斥。
说什么“世途险恶,你心直老实,容易轻信他人,只怕有得苦受!”
说什么“你一贫如洗,三餐尚且难求,还有气力结交朋友!”
诸如此类,夹枪带棒,阴阳怪气!
曾阿牛憨憨一笑,显是习以为常。
韩秋之前也曾听他说过他家中尚有一老娘,嘴巴虽然厉害,心子却软,要有所准备。
但也没料到是这种阵仗呀!
当时心里就颇为不悦,却也不好表露,只当充耳不闻。
两人在隔壁渔村的小酒肆里打了一壶小酒,买了只鸡,打打牙祭,算是曾阿牛尽地主之谊。
曾大娘吃了鸡腿,嘴上的鸡油还没有抹掉,又对曾阿牛说道:“这壶酒可值不少钱吧,阿牛你出海打多几趟鱼,才能买得几文酒钱?
“有这个闲钱,还不如贮起来,娶个媳妇,你也老大不小了!人家和你可不一样……”
如此,韩秋在曾阿牛家没住上两天,便留了张纸条匆匆回山了。
韩秋虽然对曾大娘观感不佳,但终究是阿牛哥的娘亲。
这会不见她人影,指了指内屋的帘布,压低声音,问道:“阿牛哥,怎么不见大娘,今日怎地这早安睡了?”
曾阿牛一拍脑袋:“糟糕,你看我这高兴得,连喂阿娘喝药都忘了!”
韩秋心忖:“难怪闻到药味。”问道:“大娘生病了?!打不打紧?”
曾阿牛眼中那点“老友重逢”的喜悦登时如秋风扫落叶,破屋上吹落新红纸,显得更为愁云惨淡。
他愁眉苦深,摇了摇头,掀起帘布,走进内屋。
曾阿牛这间木屋,分为内外两间。外头是他的居所,内头是曾大娘的居所。内外只有一帘之隔。
韩秋曾私底下打笑过曾阿牛,说他若是要和阿珠姐成婚,两人在外头胡天胡地,里头住着个老母,那可不成样子。
原只是一句玩笑,曾阿牛却深以为苦恼。如今想起,韩秋也是懊悔,实则自己已无意伤害到这淳朴的老实人。
顾颉秋在这里住了两天,没有进过内屋,趁着曾阿牛掀起帘帷当儿,不经意地往里一瞥。
只见里面暗暗沉沉,有些阴凉。墙角一边,摆着一张木板床,四角用竹杠支着又黑又黄的旧蚊帐。
蚊帐里隐隐躺了个人影,看不真切。
帘帷落下,隔断视线,上面映着从门外折射进来的、最后一缕残红。有点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