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阿牛给两人各斟了满满一碗,指着原先的那土坟道:“这是我阿爹,他死得早,我三岁时出海打鱼,人就没了,这里葬的是他穿的一些衣物……”
“我阿娘从小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长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头,她的养育之恩,我几辈子都报答不完,可是我非但没有让她过上一天好日子,反而……”
说到动情之处,低头愣愣地看着双手,脸上尽是痛苦、懊悔之色。
韩秋轻声唤道:“阿牛哥……”
曾阿牛如梦惊醒,脸上伤痛神色一敛而尽,举碗道:“小秋,幸亏有你在此陪我,不然,说不定我又要发疯了……”
韩秋道:“阿牛哥,对不起,是我没用,帮不上忙……”
心里却想:“是了,曾大娘过世后,阿牛哥一个人无处可诉,情难自抑,是以一时迷失心智,我须得多多陪他才是,不如明年再作入京打算……”
只听曾阿牛沉吟许久,接着道:“其实,我娘说得对,玉珠跟着我,只会一辈子挨穷受苦,担惊受怕……她嫁给那廖老爷,其实最好不过……”
“阿牛哥……”
曾阿牛置若罔闻,道:“我听说那廖老爷虽好女色,这几年一连娶了几门妾侍,但对她们都是极好的……玉珠嫁给他,难免会受些委屈,但是终可以锦衣玉食,一辈子也不愁……”
韩秋摇头道:“玉珠姐不是那种贪图享受之人。”
曾阿牛顿了顿,道:“不错,不然她也不会跟我这个一无所有的臭渔夫好了……”
回想旧境,倍感柔情;忍看今朝,不胜嘘唏。曾阿牛脸上幸福和失落的表情交相替换,变化不定。
韩秋忍不住想说:“既然如此,你忍心看她嫁给他人,既然两情相悦,何不奋力一搏……”
随即想到这话不但愚蠢而且恶毒,非把曾阿牛逼上绝路不可!
尔后又想到若自己心爱的女人为他人所夺,自己能否忍受这份屈辱?不,若真是这样,那还不如死!
但如果硬要厮守,却难以给她幸福快乐,那是否忍心让她离开?还是为了一己之欲,要把她禁锢身边?”
或者……万一,她根本不爱自己呢……
想到惆怅处,也不由长太息一声,心里落到尘埃低处。
不过转念又振奋一想:“不,不管她爱不爱我,我也必须要足够强大,不然谁都可把她抢走,又何以谈得上给她幸福安康!”
他一生之中,性子淡泊,说得好听,是恬淡无争,说得不好听,是懒散懈怠,但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地要想得到一件东西:有生之年,一定要练就绝世神功。
若有绝艺在身,要解眼前困境,何费吹灰之力?!更不必徒看阿牛哥围困愁城,彷徨无助……
韩秋和曾阿牛两人各怀心思,不断举碗痛饮,不知时光之逝,一轮明月从海面生起。
酒酣耳热处,曾阿牛手指幽海,动情道:“小秋,你看这海上景色多美!”
韩秋点头应是,曾阿牛道:“这幽海的景色虽美,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其中凶险?!每年死于其中的渔民有多少?!”
“可是,即便如此,我仍然深爱于它,它杀了我的阿爹、叔父和许多儿时的玩伴,但同时又养活了阿娘和我……
“小秋,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若我不幸身死,你无须替我收葬,只把尸首丢进这茫茫波涛之中即可…… ”
韩秋丝毫听不出他言中赴死之意,只觉他酒壮气魄,胸胆开张,一改往日拘谨,这番话说得豪气干云。
大丈夫眼中,生死也不过小事而已,当下笑道:“阿牛哥,你不葬在这里陪伴大娘吗?!”
……
两人意气相投,千杯逢少,越饮越尽兴,一直到半夜各自饮得酩酊大醉,抱着酒碗沉沉睡去。
第二日黄昏,一只松鼠不知怎地站在脸上,小爪轻挠,抓得脸皮发痒,才猛然惊醒。
那只松鼠也立刻一灰溜跑到树上,拿狡黠的眼珠看他。
这是拍拍额头,只觉头痛欲裂,这是他生平第一次饮得烂醉,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四下环顾,只有两座土坟和两棵古木相伴,并不见曾阿牛影踪。
他坐起身来,胸口有些发沉,伸手一摸,不知何时被人塞了一个钱袋子。
这钱袋子有些眼熟,打开一看,里面装着几块碎银,还有一颗鸽蛋大小的黑色珠子。
这珠子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眼色暗沉,并不起眼,不知作何使用。
韩秋心想曾阿牛或去解手,一时走开,叫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反而从来处小路的树林传来一阵支吾声音。
不由惊了一跳,拔出匕首,小心走近,只见一株大树干上竟然结实绑了两个人。
这两人穿着家丁的服装,被人撕下一块,塞到了嘴里,听到了韩秋的叫声,正奋力地挣扎着。
韩秋取下其中一人嘴里的衣布,那人道:“小少侠救命!”
韩秋道:“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被绑在这里?”
那人面露犹豫之色,韩秋道:“你不说,那只好请你们继续在这里呆着,这里偏僻得很,到时饿死可别怪我!”
说着,作势把布团往他嘴里塞回去。
那人惶恐道:“小少侠饶命!”当即一一说明。
原来这两人正是前天晚上追踪陈玉珠的其中两名廖家家丁。
今日是廖老爷迎娶陈玉珠的日子,那廖主管怕曾阿牛闹事,特留这两人监视。
两人昨晚看韩秋、曾阿牛喝得昏睡,一时放下戒备,也各自靠着树干不觉熟睡起来。
醒来时,看见曾阿牛拿着棍子在前,一时猝不及防,被他一人一下敲在脑袋上,再张眼时,就被绑在树上了。
韩秋想起曾阿牛昨夜所言,不觉心里一凉,暗忖:“难道阿牛哥一早心存死志?我可真傻,竟然丝毫未觉!”
当即狂奔而去,只留那人兀自喊道:“小少侠,你还没替我们松绑呢!”亦然不顾。
走下山来,朝着玉溪镇方向追去,约行了十里路,只听路上传来一阵叱喝声、打斗声。
躲入树后张看,只见道路前方,十来个高壮汉子,手执明晃晃的单刀围成一团。
被围那人浑身是血,横眉怒目,拿着一柄鱼叉,抡摆横扫,呼呼作响。
不是曾阿牛是谁?!
后方不远处有一顶青衣小轿,一名女子身着红裙,头戴凤冠,被两人各押着一边胳膊,挣脱不得,心急如焚地望向被围困的曾阿牛。
不是陈玉珠是谁?!
另外还有一人,面皮黄瘦,颧骨高突,骑着一头瘦驴,站在轿边,叫骂连连,指挥着众人对曾阿牛围困扑打。
听那声音,分明是前日夜里率领众人追拿陈玉珠的“廖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