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瑞放下手中还没来得及倒进水的杯子,接过顾掬贤递过来的“调令”,看后他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调动你的工作?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哇?”
顾掬贤轻轻摇了摇头,咬着嘴唇,眼里含满了泪水说:“你是科长,你安排吧,我是不会离开教育界的。如果我不胜任校长工作,我可以当老师。”
此时的周安瑞已顾不得去安慰顾掬贤,他走到外间办公室,寻问人事干事关于顾掬贤调动的事。
人事干事告诉他说,这件事县人事科干事何玑知道。前几天您去六泉镇中学了,县人事科何玑来打过招呼,说是吕副县长的意见,要速调顾掬贤到县里重新安排工作。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向科长汇报。
听完这位人事干事的叙述,周安瑞转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对顾掬贤说:“掬贤,你在这里等我,我到县政府人事科去。”
蓉阳县人民政府所在地,就是原来的顾家大院那两幢井字型的老宅——县里主要领导和人事组织等部门都集中在顾家第一幢井字型砖木结构的主宅正宅里办公。那栋座北朝南砖木结构的正宅,在一棵棵参天古树的掩映下显得格外地庄严静谧。楼上是县委和县政府等政要部门,楼下和两厢的角房是政府的直属各科室单位。第二幢宅院主要是群团组织、公安局武装部等单位办公地点。
周安瑞上楼,到县政府人事科了解情况。县政府人事科人事干事何玑接待了他。周安瑞想急于知道吕副县长要调动顾掬贤的理由。
他看着何玑那张白白胖胖的脸,问:“何玑同志,我找吕副县长,是想汇报一下关于蓉东小学校长顾掬贤——”
“哦!周科长是为这事来找吕副县长的,吕副县长正在开会。”何玑打断了周安瑞的话,夹带着一点醋溜溜的语意,瞥了一眼眼前这个年轻的文教科长说:“周科长,这蓉东人民小学是顾掬贤校长一手创建的,才开学刚刚两个月,是离不开顾掬贤,可是——”何玑神秘的看了一眼周安瑞,压低声音说“这是吕副县长点名要调顾掬贤到人事科工作的。吕副县长可能是另有重用呗!”
何玑心里想:看来周科长对顾掬贤也有爱美惜才之意。何玑是不希望顾掬贤这位德才貌兼备的年轻女子来和自己竞争的:“周科长,虽然这是组织的决定,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但毕竟人还没有来报到,也许会有挽回的余地。”她又加了一句“顾掬贤留在蓉东小学,那就是你的人,调来后那可就是吕副县长的人了。”何玑有意用这话刺激这位年轻气盛的科长,希望他能不遗余力的把顾掬贤留在原单位。
周安瑞听着眼前这个女人这番尖酸刻薄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似乎觉得有道理。可他在想,吕副县长为什么指名要调一名普通干部呢?他为顾掬贤担心。可又想,顾掬贤如果是真的被调来安排在这县人事科工作,凭顾掬贤的人品和智慧还是可以避免出什么问题的,再说,也不该这样怀疑一位党的领导干部啊!可是,掬贤她是舍不得离开教育工作岗位的。周安瑞此刻的心情很焦虑,恨不得立即到会议室去见正在开会的吕副县长,以挽回组织对顾掬贤的调动。但是他的这种焦燥的心情又不便表现出来,尤其是在何玑面前表现。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不安的心情,起身对何玑说道:
“何玑同志,你说的没错,或许还有挽回的可能。我先回去,如果吕副县长开完会回来了,还是请你把我的意见转告上去。至于顾掬贤来报到的事,在组织没有重新做出决定之前,我会通知她按期报到的”。
何玑冷笑一声:“这事儿我可没权力直接向吕副县长反应,你的意见我可以转告给我们科长方玉晴!”
周安瑞回到自已的办公室,顾掬贤站起身来迎接周安瑞,用异常平静却又充满希望的目光看着周安瑞,期待着他带回的消息。
周安瑞一只手轻轻的拍着顾掬贤的肩头,让她重新坐下,用竭尽安慰的语气说道:“掬贤,都怪我因六泉镇中学的事在那边多呆了几天,碰巧这边组织上要调你我又没在家,看来要改变组织上已经形成了的决定,恐怕是不大可能了。你是吕副县长点名要调的人,不管怎么说,这也是组织上对你工作能力的肯定和信任吧!再说,革命工作……”
“安瑞,你真不懂我吗?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八角亭看盈联时的谈话吗?”顾掬贤急红了脸,打断了周安瑞的话,她起身走到他的办公桌前,继而又折回去坐下,几乎哭着说“你是知道的,我是很讨厌政界上的勾心斗角、争名夺利的环境的,尽管我们现在是新社会的人民政府,但只要是政治,就不会没有这种斗争;再说我是学教育专业的,我不懂得什么革命不革命的,我热爱教书育人的事业,如果认为我做校长工作不合适,我可以去当老师。当初是你让我出来从教的,并无让我去从政这一说。我可以告诉你,我们顾家世世代代只有读书和经商之人,没有从政之人。我们顾家的祖训是:读书为明理,经业为生存,不思从政。”顾掬贤越说越急,周安瑞尽量不打断她的话。“周安瑞呀,周安瑞,你我都是读书之人,怎不知历朝历代官宦酿灾,仕途险恶,深宫孽海!当然,人各有志,你已步入政道,我不要求你和我有一样的人生观,再说这个世界也需要有人去从政,可是我不适合。”
周安瑞着实被顾掬贤这番见解所感动,他一时真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拿起那张调令,走到顾掬贤跟前递给她:
“你自己下午再到县政府人事科去找方玉晴科长谈谈,我刚去时她没在,据何玑说她正在开会,我下午去找吕副县长。但不管怎么样,谈归谈,在没有得到县领导或人事部门负责人新的答复之前,你还是要按期去报到。”周安瑞看了看手表,告诉顾掬贤“中午了,到食堂一块吃点吧?”
顾掬贤摇摇头,木然地接过调令,低头不语。
周安瑞送她走到文教科办公室门外,轻声说:“掬贤,今晚七点钟,我去你家”。
顾掬贤点头默许,径直朝县政府大门走去。
江南的五月,虽然已经是春风荡漾、草长莺飞,但在这皖南山区中早晚气温还是不定的,要真正实现春去夏至的季节交替,还是象当地民谣所说的那样:吃了端午棕,才把棉衣送。顾掬贤感到阵阵的寒意。
顾掬贤来到八角亭正面,默默的读着那幅对联:忠厚慈爱大义可避祸消灾承祖德;种桑养蚕缫丝能暖衣饱食育儿孙。她又进到八角亭中默读那镌刻在七星岩上的铭志文。她深知顾家后世儿孙不从政的家训,并非祖上出于一时激愤,而是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沉痛教训啊!
下午两点,顾掬贤来到了人事科科长方玉晴的办公室,见到了这位女科长。方玉晴科长二十六、七岁的光景,留着齐耳的短发,圆脸大眼睛,穿一身褪了色但非常洁净的灰色中山装,衣服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整个人看上去是清雅俊秀、短小精悍、朴实无华。
顾掬贤开门见山,向这位女科长介绍自己:“方科长,我叫顾掬贤,是蓉东人民小学的。”
“哦,你好!是蓉东小学的顾校长吧?请坐,请坐。”方玉晴一边招呼着,一边手里在整理着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文件。
“你是来报到的吧?”方玉晴放下那一堆文件,走过去给顾掬贤倒水。
“不。”顾掬贤不想让方玉晴误会:“方科长,我想和您谈谈,汇报一下我的思想。”
方玉晴愣了一下,那双正在倒水的手也下意识地停了下来,她抬眼看着顾掬贤问道:“是对组织调动你工作的思想情况吗?”
顾掬贤点点头。
方玉晴把水杯放在自己办公桌一角,又挪过一把木椅,放在自己的办公桌对面,示意顾掬贤坐下,并和蔼的说:
“顾校长,你喝茶。”
“方科长,首先我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和培养,但是我应该对组织说心里话,我钟爱教育事业,我干不好其它工作。”顾掬贤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向方玉晴科长打开了思想汇报的话题“当初,周安瑞科长叫我出来工作,正是因为从事教育事业才吸引了我。我想方科长是看过我的档案的,我是南京女子师范毕业的,学的是教育专业。让我从教或许能让我发挥出专长,让我改行可能就是埋没了我!”顾掬贤用很诚恳的语调说出那最后的一句话。
顾掬贤的这番话可真让方玉晴大出意外,她在想,眼前这个长相标致、气质高雅、态度从容的姑娘可是非同一般。这第一,人们都说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而她却要心甘情愿地留在那样一所小学校工作;第二,一个初出茅庐的姑娘,竟有这个勇气对组织的决定讨价还价。自己参加革命这么多年都是唯组织是听,当初组织安排自己照顾郑副司令员生活,二话没说自己就把行李卷搬到郑副司令员那里去了。自己自从十五岁那年走上革命道路以来,就是凭着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听话,恪守领导就是组织这个信条走过来的。经验告诉她,在领导身边的机关工作,重要的是要懂得听话,勤快,这实际上就是个组织观念强不强的问题;第三,这个顾掬贤是吕副县长点名要调来放在她这个科做干事的,凭她这么多年来对领导意图的敏感,她觉得吕副县长调顾掬贤的目的可能是——咳,这也完全可以理解,吕副县长革命这么多年了,也该有位女同志照顾一下啊!所以,眼下顾掬贤的这“思想汇报”,她就不能简单地用组织原则去和她谈,她必须要考虑到领导的个人生活问题。
顾掬贤见方玉晴科长默不作声,提醒她说:“方科长,你看我——”
“顾掬贤同志。”方玉晴面部表情依然很庄重,仿佛一位教师在耐心的开导一位学生:
“我和你谈几个问题呀。第一,你热爱教育事业的心情我很理解,正因为是你热爱,才表现出了非凡的才能,才赢得了组织上对你的肯定和关注。你年轻,又有文化,工作能力又强,正是组织上要寻求和培养的对象。第二,至于你个人的意见呢,我本人表示给予理解和重视,可组织意图和个人爱好产生抵触时,你该怎么办哪?是个人服从组织,还是组织服从个人哪?这是不言而喻的吗!第三,调你来人事科工作是上边领导的意见,也可以说是经过领导慎重考虑做出的决定。你还是先来上班,以后有什么困难我们再研究解决。”
顾掬贤明白方玉晴科长在用缓兵之计:“方科长,现在问题就摆在这里都解决不了,寄托以后不是一句空话吗?还是请方科长再向领导请示一下,学校的工作阶段性很强,我也可以在学校干到这学期结束再过来呀!”顾掬贤也想先拖一段时间等待变化。
方玉晴若有所思,打开记事本,翻看领导工作安排日程表,还是犹豫不决。
顾掬贤恳求说:“方科长,就有劳你去请示一下吧,我也就晚来几个月吗!”
方玉晴觉得顾掬讲得在理,这学期结束再来是可以的,终于下了决心说:
“这样吧,你在我这里等一下,我马上去找吕副县长,请示后再来答复你”。
顾掬贤高兴地站起身来,感激地看着方玉晴说:“那就太谢谢方科长了!”目送着方玉晴走出了办公室。她对这位方科长的印象是:忠于职守、老成持重,质朴温和之中透着庄严凝重,但又明显感到一种呆板和墨守成规。
大约半小时的功夫,方玉晴表情沮丧地回到办公室,满脸严肃的对顾掬贤说:
“顾掬贤同志,吕副县长还没等听完我的汇报,就严厉地批评我婆婆妈妈的工作作风。他说你们周科长刚找过他,吕副县长批评周科长是本位主义、山头主义,还让我通知文教科长找你谈谈,如果谈不通的话,就给文教科长周安瑞撤职处理。组织决定了的事情是不能轻易改变的,作为一名革命干部,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你还是先来报道,不然会牵涉到其他人,这造成的影响和后果可不好啊!”
顾掬贤听了方玉晴科长的话,她的内心被强烈的冲击和震撼着。她感到无助而又无奈,没想到这所谓的革命组织,竟是这样的无情和不可通融,在她顾掬贤看来,这简直就是扼杀个人意志。自己是因为酷爱教育事业,其中也有为支持安瑞在蓉阳工作的缘故才出来工作的,竟就是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做了革命的人,要绝对地服从革命组织的调动?她不断的摇头叹息,实在无法理解这组织到底是什么——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或者是超自然的一种不可言表的能左右个人言行力量。
在晕晕沉沉中,顾掬贤听到方玉晴科长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响起:
“第一,你是革命的干部嘛,就是要服从革命组织的需要,组织指向哪里,我们就奔向哪里。没有很强的组织观念,就做不好革命的工作。第二,你是吕副县长点名要调的,吕副县长就代表了我们蓉阳县政府啊,顾掬贤同志,你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第三,要时刻记住听党的话,这是组织观念的大问题啊;第四,要不断地加强学习,干到老,学到老……”
这时的顾掬贤已经听不清这位方玉晴科长在说些什么了,只看见她的两片薄薄的红润的嘴唇在不停地一张一合,不断地在她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的是“革命同志——吕副县长——组织观念——”她心烦意乱地离开方玉晴的办公室,还可以听到后边方玉晴在不停的说着:“第五是……”
从方玉晴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顾掬贤无精打采地走出县政府的西大门——原顾家大院的旧式门楼。她在八角亭旁伫立了许久许久,回想起两个多月以前和周安瑞的谈话,心理颇多感慨。
顾掬贤沿顾家大院西墙下七星河岸边的小路向北慢慢地挪动着脚步,风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拨弄着她的头发,她觉得自己清醒了许多。在夕阳映照下,她那长长的身影一半躺在地上,一半立在顾家大院紫红色的西墙上。她拖着身影来到自家新开的便门——居安门,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她茫然的仰望着高高的门檐下爸爸顾济民写上去的隶书体“居安门”三个大字,她在想,怎么样才算是“安”呢?有“居”就真的能安吗?她摇摇头。她转身来到河边,倚在河边一株斜躺着尽管枝叶稀疏但还顽强地生存着的老柳树上,西望笼照在夕阳余辉里的蓉阳城,那两幢高耸入云的天主教堂钟楼直指苍宆,那里就是她几个月来寄托热望、呕心沥血的蓉东小学啊!再回看顾家大院西墙新开的便门——居安门,仿佛是一个巨大的坚不可摧的铁箱子上开的一个洞口,倘若你以为那里是安乐窝而钻进去,洞口立即就会被封死,那你就再也不会走出这个铁箱子。她徘徊在居安门前,“居安”可以说是世世代代善良的人们的最实际也是最高的期望,可是,一旦钻进这安居之门的铁箱子,你就再也别想出来了。顾掬贤不想再钻进这铁箱子。她向东南方向看那顾家捐给了国家现在是蓉阳县人民政府的顾家老宅,那高耸的老宅探出墙外的半个身影似乎在忧伤的看着即将遁去的夕阳。它看上去显得是那样的孤独和悲壮,它坚强地挺立在高高的围墙中。她又回过头来默默地俯视着这清幽的缓缓北去的七星河河水。岸边几株梅树只有绿叶无有花,触景伤情,使顾掬贤想起了宋朝陆游的《咏梅词》,不由自主地吟诵道:“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着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一缕炊烟在顾家大院里西北角袅袅升起,顾掬贤知道,这是爸爸、妈妈正在厨房烧晚饭。她突然想起周安瑞今晚要和她见面的事,她也正要把今天下午去人事科见方玉晴科长的情况告诉给周安瑞。
她颦着双眉,轻轻的摇摇头,挪动着沉重的脚步,无奈的钻进了铁箱子张开的洞口——居安门。
顾掬贤回手关上居安门那两扇厚重的木板门。她凝视着这扇门在出神:这样突然的被调到县政府,又是吕副县长点名要调动的。这会不会就是一个坚不可摧的铁箱子呢?进了这个铁箱子的洞口,那洞口就会牢牢的被封住了,在这铁箱子中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呢?顾掬贤打了一个寒颤,突然有一种不祥的莫名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