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同志连忙摆摆手:“不要这样叫,不要这样叫啊!以后别称同志了,你是有特殊身份的人,我们怎么会是同志啊?另外跟你们的同一类人更不要称同志,我这是为你好呀!我姓马,你就叫我老马吧。”
白森问:“你说的顾掬贤,他丈夫是周安瑞吧?”
老马现出惊愕:“对呀,怎么,你们认识吗?”
白森紧张地摇摇头,立即回答:“不认识,不认识。是听厂子里人们议论的,说是反……,枪毙了。”
老马现出几分同情:“顾家的老爷子年岁大了,死就死了吧,周安瑞这个年轻人哪,是县文教科长,他妻子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漂亮着呢!唉,两口子不好好工作,却去当……,结果把小命也搭进去了。”
晚上,虽然劳累了一天,白森却无法入睡,他在院子里那株老槐树下走来走去。浩月当空,清风徐徐,老槐树枝叶那淡淡的影子在铺满月光的地上飘飘忽忽的跳动着,仿佛是流连不去的顾家人的冤魂应和着那远远近近的蛙叫和虫鸣的伴奏声在舞动。显得这院子更加的清冷、阴森、恐怖和空寂。多年前,对于顾家或许这是一个幸福恬适的夜晚,一家人在这幽静芳香的院中纳凉,在这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谈天说地,说着过去创业的艰辛,谈着当日的幸福和谐。可是现在,人去房空,老屋古树依旧在,逃者亡者无处寻哪!白森坐在老槐树下,看着那飘忽的树影,他想,这棵老槐树或许就是当初顾家创业的祖辈老爷子栽下的吧!真是世事难测啊!就这样,白森一直在老槐树下默默的坐到午夜,他不断地摇头叹息,真是感慨万千啊!他站起身,进了东角房,点燃小煤油灯,在一个破桌子上,他写下了一首《临江仙》的词。写完后,他轻声读着:
半掩柴门荒院静,
窗棱愁对月空。
顾家人去迹无踪。
掬贤安瑞,
仁者无善终。
庭树不知人事改,
枝叶繁茂独自生,
可怜当年植树翁。
暗伤呕血,
冤情何日平。
读罢,想想自己的冤情,他真是想一千次、一万次都不明白,自己深深的热爱着教育事业。年年被评模范教师,就写了那么一条意见,怎么就是猖狂进攻了呢?而且,无处去说理,越是申诉越严重,成了极端分子。而今独孤一身漂泊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妻子和儿女都远在南京,不觉潸然泪下。
白森又从头看了一遍刚写的这首词,惊出一身冷汗。这首词若是被人告发,会说我替反……鸣屈叫冤的。他立即在煤油灯上点燃了这张纸。白森瞪着惊恐的眼睛看这张被点燃了的纸,火苗跳动着,一点点的烧着,直到变成了灰,飘落到地上,他才安下心来。忽然,从半开着的门卷进一股风来,那烧过的完整的灰黑色的纸灰飘出了门。白森惊异地跟了出去,见那纸灰向精灵一样飘向了月空......
半个月过去了,白森每天的活计是把十栋缫丝房清扫干净,还要担三十担水。这些活紧着手干也得十二个小时。不过,厂里工人们却没有小瞧他白森,在他们眼里,右派都是些有能耐而又敢于直言的人。白森原来还有经过改造再回南京教书的想法,半个月的劳动和反思,他不想再回南京了,甚至不想再重登讲台,尽管他时刻想着那三尺讲台,时刻惦记着那天真可爱的学生们。为了今后的平安,他想:就干一辈子工人又何妨,只求太太平平的,这一生再无所求了。他希望妻子吴琪跟自己有同样的想法,就在这小县城靠体力劳动来养家糊口。可他不知吴琪是不是同意他的想法,于是他给妻子吴琪写了一首诗寄去。内容是:
誓把他乡当故乡,
思念妻儿欲断肠。
沉沉良夜与谁语?
山水相隔两茫茫。
半个月后,妻子吴琪携儿带女来到蓉阳。
白森喜出望外。
谈及工作,吴琪说:“工作我就不管它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调转呢,那头坚决不放,还不知要拖到何年月,即使调过来,有这么三个孩子拖着,我又怎么上班呢?想想啊,还是顾老公吧,工作就算了,干不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出错。天老爷饿不死瞎麻雀,全当我也是被劳动教育的一分子了。”
实际上呢,吴琪看了丈夫白森寄给她的诗,从那第一行“誓把他乡当故乡”这句,她知道白森想久居此地,她深知白森一个人远在他乡的困苦和孤寂。吴琪担心白森精神会难以承受,她在这种时刻必须守在白森身边,为了白森她可以放弃一切,因而她毅然离开了工作,来到白森身边。
白森原本就担心吴琪的工作,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不管怎样,一家团圆了,缫丝厂就在前院,跟领导说说找点什么活干,不过这可苦了吴琪了。
当吴琪得知这顾家学堂就是当年顾掬贤的家时,她惊愕了。暗想:怎么这样巧合,而今,我领着掬贤的亲生女儿雪吟住进了当年掬贤的家。掬贤全家是走死逃亡,而自己呢,失去了工作,白森戴着帽子被教育。将来会是什么样呢?事业和人民还会接受白森以及白森这个家庭吗?
吴琪见白雪吟跟妹妹白雪莲在院子里玩,她一个人悲痛的思考着、挪着沉重的步子来到顾家学堂的正房。她从钉着的木板缝隙透过挂满灰尘的玻璃向房内张望,看样子这是客厅。正对着窗子是一个条案,条案两边是雕花靠背太师椅,那条案上方的墙上还有个很大的条幅,写的什么字,她也看不清。吴琪又到东边的窗子,窗子也被木板钉着,她从缝隙向里望,见对面靠墙是一张双人床,比较简朴,这一定是顾掬贤父母的住室。那么,顾掬贤住在哪呢?吴琪又来到西头的窗子,见对面靠墙坐北朝南供奉着观音大士的铜像。吴琪想,顾掬贤不住在这里吗?吴琪想再到后边去看一看,忽听咣当咣当的响,吴琪侧过身,见小雪吟正拿着一块小砖头在砸门,吴琪赶紧跑过去制止:
“雪吟,你想干什么呀?”吴琪抱起小雪吟。
雪吟说:“妈妈,咱住这大房子,不住旁边那小黑房子。”
吴琪刚想给小雪吟讲大房子不能住的原因,却听到有敲击大门的声音。
吴琪想,还不到下班时间哪,白森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哇!
小雪吟高兴的嚷着:“我去给爸爸开门。”
吴琪说:“你够不着门栓,妈妈去开吧!”
小雪吟和小雪莲跟在吴琪的后边。
吴琪开了门,见是两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吴琪愣住了。
其中的一位笑呵呵的说:“你是白森老师的媳妇吧,你们看看,长的多俊俏啊!”
吴琪愣愣的,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位刚说完话的妇女说:“咳,我忘了介绍啦。我叫叶亚男,今年三十四岁,在顾家大院桑蚕厂当副厂长。”她又指着身边一位年龄大一点的妇女说“她叫裘五妹,是特残军人家属,在厂子负责保管。”
裘五妹对吴琪说:“叶亚男可是咱们蓉阳县长的夫人啊!”
“县长?”吴琪很惊讶,她想:这县长是不是当年迫害顾家的那个人呢?
“什么县长不县长的,我叶亚男就是叶亚男,我可不是那种依仗势力的人。你们谁愿意嫁给我那老丑,我就让给你们!”叶亚男说罢哈哈的大笑起来。
吴琪有些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好。
裘五妹向吴琪解释说:“叶亚男的老公是蓉阳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叫吕向阳,可是位好干部啊,人们都叫他吕青天啊!”
吴琪暗想,一定就是陷害顾掬贤一家的那个吕向阳了,不由自主地问:“是叫吕向阳吧?”
“是啊,是啊,怎么,你认识我那老丑?”叶亚男惊奇的问。
吴琪摇摇头,看一眼拉着自己衣裤的小雪吟,忙岔开话头:“二位姐姐,快进院子,到屋里喝茶!”
裘五妹低声对叶亚男说:“你看咱,土里土气的,看人家白森媳妇,文质彬彬的,人有那么漂亮。”
“白森老师也很帅气呀,一看就不是一般人。我呀,宁可要白森这样的有问题的丈夫,也不愿意给我那当县长的老丑做婆娘。”叶亚男满脸的严肃,声音很低,但说得很认真。
吴琪虽然走在前边,但她听清了叶亚男的话。她惊异的回过头来看着叶亚南。
叶亚男尴尬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