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管理员沈默久眯着小睡眼看着李挚说:“来了,老同学,我给你打饭去,爹死娘亡还挡不了食肠呢!”沈默久跟李挚是师专前后期的同学,在师专时并不是很熟悉。沈默久给李挚端来满满的一碗饭、一碗菜“李挚,不要把学生的大字报当回事,那就是满天刷浆糊——糊云!”
李挚很了解他的这位同学,不过此刻他能说出这种话,还是令他很受感动的。李挚点点头:“谢谢老同学的关心。”
在白雪吟这张大字报的带动下,下午其它班级特别是高中各年级又陆续给老师贴出一些大字报;放学后,学校领导小组召集了写大字报这部分同学开了会,鼓励他们要带动帮助更多同学站出来他们学习。不过吕明修没有参加这个会,他借故到县里去汇报工作而躲出去了。他在想,县委明确要求以教育、学习为主,现在的做法显然是违背县里的‘约法三章’的,自己躲出去,一旦搞出事也有个退路。其他同学也没放学,讨论写大字报同学们的革命行为,座谈如何向他们学习,一时学校闹得沸沸扬扬。
下午七时才放学,李挚见白雪吟走出校门向南踏上了城南那偏僻的小路。他远远的跟在后面。
这时听后边一声愤怒的呼喊:“哥哥,哥哥!”
白雪吟也听到了这喊声,两人不约而同的回过头,见是李莉。
李莉来到李挚身边,硬拉住李挚,两眼却怒视着白雪吟,说:“人要有良心,不讲良心还算是人吗?呸!白脸狼!”又回过头对李挚说“哥哥,你这是干什么去,走,回家去,爸爸知道大字报这件事了,都快急死了!”
李挚看一眼白雪吟及那灰蒙蒙、阴森森的小路,对李莉说:“小莉,若不咱就一块走,若不你就先回去。小莉,人总有个认识过程,哥哥不怪任何人,再说,这也不是个人问题,今天下午又写出那么多大字报,也是形势使然。你先回去吧!”
白雪吟低着头走过来,她想向李莉解释,或者表示歉意。
李莉却转身头也不回的走了。
李挚迎上去对白雪吟说:“小莉就这个脾气,她是你的好朋友,你是了解她的;走吧,天黑了,我送你回去。你比她大一岁,算是姐姐,就别怪她了。”李挚为了使气氛轻松些,笑着说“黄毛丫头都厉害,你看李莉不就是黄头发吗!你不要和她一般见识。”
白雪吟依然低着头,眼里含着泪说:“李老师,对不起你了,但我是为了帮助你的,我也是好心,没有想到会是这样——”
李挚咬着嘴唇点点头说:“帮助我,好啊,就这样帮助我吗?唉,别说了,快走吧,你还是太幼稚啊!”李挚不敢再说别的话,因为他知道白雪吟还在另一种精神境界中,一旦说出不合适的话来又会产生新的大字报。两个人默默地走着,走出城外,走到了七星河边,那横卧在七星河上的安邦桥,那黑黝黝的八角亭……
李挚停住了脚步,说:“好了,你快回家去吧,我也该快点回去了,没听李莉说吗,你的这张大字报把我家里人都急死了。”说罢,转身走了。
白雪吟静静地站在七星河安邦桥头,望着李挚那远去的模糊的背影,虽然她认为是帮助老师,可内心却隐隐作痛。她觉得对不住这位关爱自己的大哥哥,对不住自己的好朋友李莉。她暗自流下了眼泪。白雪吟回过身,脚步沉重的走下安邦和桥头,在八角亭前她停住了脚:据说这八角亭就是这顾家大院的先祖们建造的,是为了警示后辈子孙,要靠自己的双手劳动养家糊口,要靠仁德信义慈善立身处世。白雪吟仰头看八角亭正门两边紫色方柱上的一副对联,因为天已经暗黑,有些看不清了。但白雪吟清楚地记得,上联是:忠厚慈爱大义可避灾消祸承祖德,下联是:种桑养蚕巢丝能暖衣饱食育儿孙。白雪吟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人们历来就很看重信义和德爱,我白雪吟给李老师写大字报能算是有德有爱吗?她想到了吕明修对她的启发引导,他难道是在利用我吗!
李挚回到家,闷闷不乐的坐在那里,饭也不想吃,他哪里经过这样的阵势呀。
李莉说白雪吟太没良心,是个白脸狼,李成章埋怨李挚不会做事;李奶奶不明白这是出现了什么事,但她坚信自己的大孙子是好人,会有神佛保佑。
李奶奶安慰孙子,责怪李成章不该对李挚那种态度:“我大孙子怎么的啦,不就是小学生写一张大字报吗!我孙子偷了还是抢了!孩子心里也够苦的了,你们不说安慰他,帮他想想法子,还来瞒怨我孙子!”
方玉晴也知道了一中发生的事情,她在冷静地思考这问题,凭着她这么多年的学习活动经验,她有自己的想法,也想告诫李挚。可是近来在她和李成章的关系上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做了很多文章,说她违背上级组织意见,和李成章来往过于密切,有损已故郑将军的威望,甚至说她有男女关系问题。她犹豫不决,李挚发生这样的事她怎么能不闻不问呢?直到很晚,她才悄悄的来到李成章家。这一家子人也都没有休息,正为李挚的事担心,见方玉晴这个县里的干部来了,自然很高兴。
方玉晴说:“李挚,这场文化学习活动的来势很不平常,确实是上边布置下来的,但一直没有见到中央的真正红字头文件,这也就说明上边的意见有分歧,或者是主要领导还没有做最后的决策,还可能有峰回路转的时机。就目前看,你第一是要沉着冷静,对学生的大字报不表示任何态度,免得再给人口实;第二、对组织的态度要积极,对学生文化学习活动表示理解,向组织说明事实真相,这样一旦后期定性也可有宽松余地;第三、千万注意,尽量对一些有问题的人回避,免得影响自己和他人。这事不要有过重的负担,最终还是要由组织部门来处理的。”她又对李成章说“你也别抱怨李挚,谁也不愿意摊上这种事,大字报上的所谓那些错误不都是教师的正常工作吗?你作为一名校长,不是也这样要求教师的吗?这是群众文化学习活动,将来说不定就活动到你李成章头上,活动到我方玉晴头上。在学习活动中,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也是难以事先预见的。我们都应该有心理准备。”
年迈的李奶奶听方玉晴讲那么多一二三,虽然听不大明白,但她似乎感到问题有些严重,头一阵一阵的嗡嗡响。
蓉阳一中白雪吟写第一张大字报的事象长了腿一样,一天就跑遍了全县家家户户。
白森和吴琪也在单位听到了这件事,特别是那心直口快的叶亚男的几句话,令白森无地自容。
“白老师,听说第一张写批评老师的大字报是姓白的小姑娘写的,会不会是你家小雪吟啊?”她忽然觉得可能就是白雪吟,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问。
有两位不太友好的女工在议论:
“哼,自己被整成个样子,这回女儿又去整别人了。”
“说不准他那特殊身份也是因为整人害人才当上的!”
晚上下班,白森跟吴琪急匆匆地回到家,一直等到快八时了,白雪吟才回来。白雪吟刚跨进门坎,白森劈头盖脸地就问:
“雪吟,你们学校第一张大字报是不是你写的?”
白雪吟默不作声,她咬着嘴唇,这种态度实际就等于默认了。
“我一辈子挨整,到现在也还脱不了特殊身份这个名,什么摘帽特殊身份,还是离不开特殊身份这几个字。你真给咱老白家祖宗添光,这么小的年龄学会整人了!”
白森搓着手,在屋里来回的走着,数落白雪吟。
已往,吴琪在这种时候都是坚决站在女儿白雪吟这一边的,不过今天她可不能再站在白雪吟这一边了。她也责怪白雪吟说:
“雪吟哪,你爸爸虽然话说的不好听,但道理是对的呀。咱们做事要凭良心,怎么能干这种事啊?李挚老师哪点对不起你啊?他每天接你送你,风雨无阻啊!一个人要干一件事,首先想到的是不要伤害别人,更不要说是恩将仇报了。”
白森气极了,走过去扬起手想打白雪吟,手扬起了好长时间,终于轻轻的拍在白雪吟的脸上,然而却怒冲冲大叫着:“你有本事就滚出这个家,我们白家没有你这种欺师灭祖、忘恩负义之人!”
吴琪看着站在那里哭泣的白雪吟,想到九华山紫竹庵旁那孤零零的隐蔽在竹林草丛之中的顾掬贤的坟墓,心里受不住了。她泪水纵横,态度发生改变,转而站在白雪吟一边:
“写就写了,也算不了什么大事,再说雪吟也知道这件事办得不对了,你若让雪吟走,我们娘俩一块走。”
白森还在气头上,他自己尝尽了被整的苦楚,怎能禁得如此说,多年的被压抑被歧视的苦楚和不平情绪却在家庭中爆发了:
“那你们就都走,都走!我眼不见为净;我活着也是没有自己灵魂的行尸走肉,还不如我先走,也免得让你娘们孩子跟我受罪!”白森说着就往外走。
吓得痴呆呆的站在旁边的白雪莲、白雪峰哭叫着冲过来紧紧的抱着白森的腿。
吴琪见白森真的动了气,她深知这么多年白森的压抑、郁闷和苦衷,他每时每刻都是在夹着尾巴做人啊!一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如今成了痴痴呆呆的小老头了。
吴琪热泪盈眶,也扑到白森身边,拉着白森的手,叹了口气说:“唉,白森呐,你往哪走哇?这里有你的老婆孩子,这是我们的家啊!白森啊,我知道你心里也很苦啊!这么多年,外界的压力够大的了,家里头就宽松些吧!我当妻子的能理解你的难处哇!你教育孩子没有错,我也不反对你教育孩子呀!唉,雪吟也是这么大的姑娘了,是我们的女儿啊,你怎么忍心动手打她呢?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
吴琪眼前闪现着学友顾掬贤那泪流满面的求助、顾济秀那冰冷麻木的神情,旷野竹林中的孤坟,她那刚刚来到这个世界就离去的女儿……她禁不住的抽泣着。
白森也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后悔,暗自落泪,不再言声;雪吟、雪莲、雪峰都在抽抽噎噎的哭泣。
对门叶亚芬听到这家人争吵,赶紧跑过来,见一家人都在流着泪。她对白森说:“白大哥,你打孩子不对,不就是写了一张大字报吗?那也不算什么大事,弄得孩子大人都跟着哭哭啼啼的,这是何苦的呢?”她又劝吴琪“吴姐,雪吟还小,写了一张什么大字报也没大要紧,事情已经是这样了,就别再怪雪吟了。”
吴琪怜爱地看着白雪吟说:“我的雪吟也是不懂事,我和他爸爸都当过老师,老师全心全意为着每一个学生,怎么能干出这种丧良心的事呢?老师抓学习是正事呀,学生就是到学校求学求知的!雪吟啊,自己要好好认识一下,凡事要自己动动脑筋想一想,不能一冲动就胡来呀!再说,像咱这样的家庭,你也不该出这个风头啊!”
白雪吟哭泣着点点头。
叶亚芬看厨房饭桌上碗筷都已放好,知道还没有吃饭。她对吴琪说:“吴姐,快让孩子吃饭吧,饿了一晚上了,我先回去了。”
吴琪送走叶亚芬,回到屋里,见白森闷闷地坐在那里喝水,劝慰说:“白森,我知道你心里的苦处,你呀,小心翼翼的做人,每天都如履薄冰啊!其实你是一位很有能力和才华的人,我们是夫妻,我了解你,可有些人不想用你这样的人哪!那你也就不要为过去耿耿于怀了,唐朝鲍照不是有一句这样的诗吗:‘自古圣贤皆贫贱,何况我辈孤且直’。显而易见,此事古已有之。咱们哪,凭着一双手,靠劳动吃饭,求个心灵上的纯净和安逸吧!”
白森庆幸有这样一位知已的妻子,也很感激妻子吴琪的贤德和理解:“吴琪,谢谢你了。唉,我这一辈子呀,被整到这个粪堆上,最恨的就是那些怀有各种目的借机报复整人的投机取巧分子,孩子当然没什么这方面目的,但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孩子去整别人呢?”
吴琪深情的望着白森说:“白森,这么晚了,咱们还是跟孩子们吃一口饭吧。”
三个孩子也真的饿了,都过来劝爸爸。
白森抚摸着白雪吟的头说:“雪吟,刚才怪爸爸不冷静,爸爸我——”说着他双手托起白雪吟那稚嫩的脸蛋“爸爸刚才打疼你了吧,是不是?”
“咳,我看到了,你是雷声大,雨点稀。手举得高高的,落下去确是轻轻的。”吴琪深情的说“自己的亲骨肉,怎么能舍得打啊!”
白雪吟流着泪说:“爸爸,我知道写大字报这件事我做错了,你放心吧,我以后再也不会干这种愚蠢事了。”
白森重重的点着头说:“爸爸相信你,爸爸相信你。”
白森虽然这样说,可他内心却感到从所未有的痛苦和茫然。他不能理解,文化学习活动究竟要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开展文化学习活动,让百姓们过着提心吊担、不得安宁的日子啊!社教还没结束,这又来了个“文化学习活动”。这个活动连小学生都裹携进去了,这到底要干什么呀?
后院养的两头小猪在吱吱的叫着。
白森放下手里的饭碗:“你们先吃吧,我去给猪添上食!”走到外边,他忽然想到一件令他毛骨悚然的事情,回过头来对着吴琪招手。
吴琪见白森脸色惨白,忙放下筷子急匆匆来到白森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