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羽遂将玉弓递出。
朝灵渊露出疑问的神情:“你不说清楚,我不懂你的意思。”
“逐浪之箭,由你来更好。”照羽道。
“单论弓道造诣,我远不及你。”触类旁通对他而言不难,但毕竟称不得一句专精。朝灵渊更擅长御水之道,但弓道不精。这一支逐浪之箭在照羽或者是他手中,本质上没有区别。
照羽并不认为这是问题,接道:“我会教你。”
很亲昵的态度。
同境界的修士之间轻言说教传授,若非是关系亲密,便是刻意挑衅。
“道友,我可不是你捡的小东西。”朝灵渊似笑非笑地看着照羽,“传道解惑不适合你我之间。”
他的语气里是微妙的愠怒。哪怕他知道照羽并无恶意。
朝灵渊的情绪并没有遮掩,照羽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你在生气?”
生气?
当然该生气。
照羽不懂人情世故,朝灵渊也不能对他动怒。
理所当然只能自己生气。
朝灵渊勾起一抹冷笑,这道幻影大概是如此以为。
可惜假的终究是假的。在他面前用心障幻术,看来理清操并不与其他人一样,认为他是鹤云仙楼的人。
朝灵渊没有接弓,在“照羽”困惑的神情中,他莞尔一笑。
青蓝色的火焰跃然而起,朝灵渊也将洞箫抵在唇边,箫声起,正是《洞清》曲第三节,有破障之用。
光影交错间,“照羽”已经消失。而真正的照羽依旧站在船头的位置,正静静地注视他。
眼神相接,迷雾廓清。
箫声婉转,带着洞玄真火中的清气,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涤荡心神。
江上的愿织城众人恍然惊觉不知何时而起的琴音如幻似雾,将江面之人全部引入了迷障。
引动心魔的琴音挑起在场者心底最深处的魔障和犹疑。满身罪业的愿织城修士甚至已经开始自相残杀,猩红的血把江水染成赤霞之色,散发着诡谲的檀香,更加重了幻觉的效果。
若非清气可洗七情六欲,愿织城修士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已经先一步沦亡于同伴之手。
方才照羽与朝灵渊出手并非真正伤人性命,但眼下惨烈情景何其可悲?
满江血色中愿织城修士对理清操露出怨愤。
“鹤云仙楼。”琴音不断,箫声便乘清气不绝。朝灵渊的神色被兜帽笼罩,旁人难以窥测他的情绪。
只听到他状似赞叹的声音:“好一个鹤云仙楼,好一个愿织城。”
“仙琴动魔音,鹤云仙楼只教了你这种手段?”
盘坐江面拨弦的理清操指尖鲜血淋漓,周身灵力成漩涡,他已经停不下这一支禁曲。
神逸妙能,逸品魔曲能够让强大如朝灵渊这等修士陷入迷障,但已经远远超出他的能力范畴。他终究只是个金丹。
寿元正在飞速地燃烧,乌发染雪,死关在前。
灵寂时代的修士,都有着不同于修真时代的狠。这狠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如今寄人篱下,既然他不愿意离开愿织城,便只能遵从愿织城话语人的意愿。哪怕他根本阻止不了这些人上山,也必须要做个不清醒的飞蛾以示忠诚和留下的价值。
理清操本打算在上山路中借苦槐山那处归雁传音台的地利施展这一禁区,但他能注意到当自己提及鹤云仙楼的时候,这位疑似鹤云仙楼故人的前辈露出了一刹那的心神破绽。
他抓住了这一瞬间的破绽。
用那一夜,他从季错音梦里盗来的琴曲。
他知道这支曲子没办法困住他们太久,但依旧没想到竟有人能丝毫不受天魔琴谱的影响。
甚至并非是吹箫的前辈先勘破,而是那个身无修为的人根本没有陷入魔障。当真有人纯粹凛冽如阳春雪,不曾有心魔困扰吗?
理清操并不信,但无人回答他的问题。
照羽见朝灵渊已经回神,才将目光转向其他人。他不曾听过天魔琴曲。但琴有相通,既然是魔音,无非是放大欲望催生魔念的效果。
洞玄真火既出,想到朝灵渊要留这些人的性命,照羽索性将在场之人全部困住,也终止了这场自相残杀的闹剧。
而理清操也被青蓝焰火笼罩,七情六欲受到遏制,天魔琴曲效果全失。
鹤云仙楼被尊称为仙宗,原因之一便是因为它掌握着最正统的道脉道统。即便是与之齐名的玄清剑派,在七百年多前剑尊名扬天下那一刻,道统便偏离其道,成为如今的剑宗。
长生峰弟子是鹤云仙楼嫡脉中的嫡脉。所以作为曾经长生峰这一代弟子里天赋最出众的人,理清操的躯体对清气没有任何抵抗力。
在情绪被冲洗的那一刻,他回顾了此生种种。
“一步错,步步错。”
弦断音绝,化作飞灰的最后一眼里,他看见一道雪青色的仙姿丽影。
飘渺如烟,遥不可及。
终究是回不到曾经。
断弦崩裂之音带着一生难解愁怨,险些让众修士再次入魔。照羽袖袍一扬,平波息浪,碾碎魔音。
“不留?”照羽问道。方才他便要杀,只是朝灵渊要留这些人性命,他才暂时留手。
而朝灵渊以箫声引导洞玄真火,直接毁了理清操的道基与道元,令其为魔曲反噬,灰飞烟灭。
以朝灵渊的能力,毁琴而不杀人,并不难。
他们的距离很近,一个兜帽并不能阻挡照羽的视线。此时此刻朝灵渊的脸上正流露清晰的厌恶神情。
“仙道正统,行差踏错。你厌恶修士倒行逆施,我厌恶鹤云仙楼弟子助纣为虐,不可吗?”朝灵渊冷漠地看着逐渐飘落的灰烬。
“都是该死之人,并无差别。”照羽并不理会这句情绪未平复下的幼稚挑衅,“剩下的人,你要杀要留?”
沉溺于所谓洗业之火的愿织城修士清楚地听到照羽他们的对话。自从来到愿织城,他们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般冷静。魔音引动欲望,而清气将杂念洗去,他们最执念的东西暴露无遗。
他们想活下去。珍馐玉食,美人歌舞,富贵名利,大道长生。只有活下去才能享受。
他们已经意识到,从范思涌受伤后那些充满鼓动意味的话开始,愿织城已经把他们当成了弃子。
方才来自城主的命令,理清操的行为,无疑是让他们用性命拦住这几个外来者。
他们已经被舍弃了。哪怕他们还没有背叛。
既然如此,当然要狠狠地反击——最好是两败俱伤,他们才有生路。
“杀?为什么要杀?”朝灵渊反问了一句,随即望向愿织城修士。
“你们就算再蠢,现在也该知道愿织城的人并不打算救你们的命。面对背弃尔等之人,你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毁掉这座城。”
“罪火烧掉了你们的脑子,现在有洞玄清气,你们该清醒了。”
“现在告诉我,愿织城主该死吗?”
残灰融在血红色的江水中。
朝灵渊的声音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