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澜城上,张狂肆意的剑气盛开如巨大莲花,遮盖整座城池,不断击落妄图穿越剑气之海的紫雷。
七重天上剑痕若隐若现,劫云密布,惊雷阵阵,却不得下。
阳神之陨天地同悲,太阳早被掩盖在重云之后,世间本是昏沉景象。然横空出世的羁羽剑光华大作,赤华金光烈烈,宛如另一轮巨日,照亮被阴云覆盖的天澜城。
也是整片风雨招摇大地上,唯一一处光明显照之地。
又有无数应照羽之声而起的剑意化作无尽罡风,彻底封锁天澜城的天空。此乃无数剑修昂然战意所成,寻常不可破。
开启剑会之人正抬头,目光穿越罡风剑海,落在茫茫虚空之中。倘若有人能在他身旁观察,可以看见这双乌黑瞳孔中倒映出一片虚无澄澈的空境。这片空境中,隐约有什么东西存在。
抬首观天者心知。
是天道正在注视窃命之人。
他清楚地感知到他正在失去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有人称此为天道垂青,有人称之为天命加身,也有人称之为,天道赦令。
自此刻起。
此身气运皆如烟散,因果之眼再无用处。万物如初见,万灵如初识,生死难再有转圜余地。
天道所予,皆被剥夺。
但有浩荡剑意取气运而代之,充盈与天道相背者的神魂骸骨,塑魂识为剑锋,点星火于桃源。意识境界,焦木新芽。
至此,剑上金火盛,羲和照人间,锋芒毕露,再无半点阴影蒙蔽。
坦荡于天地间,坦然于天道前。
剑声震动四海八荒之际,西州,一处骷髅白骨铸就的山谷中,有沉眠之人忽然醒来,问侍者今夕何年。
琨瑶峰上,桃花树下,剑者若有所感,拈花自语“今日风光好”。其身后手挽拂尘的观花者抬头观风雨天象,只道一句。
“玄冥操斗柄,宝剑现峥嵘,正是入世时机。”
天澜城,剑声大作。
杀道洗剑锋,胜负一瞬分。转眼便是无数失败者坠入草木花海,在这场剑会中彻底出局;暂时的胜利者一步步踏着繁花似锦,走向下一场剑决之地。
未参与这场剑会之人冷眼旁观,思绪万千,依旧不解局势因何演变至今。剑会提前开启,琨瑶剑修齐聚天澜,导致诸多布局需要临时调整,皆未完满。
只怕这结果也难完满。
天下剑会以崔巍为首,中州四方剑会、西州六道剑会次之。有心人若是要造势,四方剑会便是最好时机。诸多算计,天时地利,竟都成了这一任羁羽剑主的垫脚石!
但幸好,还有最关键的一张牌至今没有现世。
距离春分尚有数日,有意剑会之人多数已经提早来到天澜城。根据风雨偏宜所贩卖情报,此时天澜城中单单高阶剑修,就有十三位五境,九十四位四境巅峰。除此之外强者泛泛,不计其数。
须知代表剑界实力的整个紫极乾榜,至今不过录下四十四位五境剑修。排除固守一地不可离者,排除闭关者,排除身在绝地险境不及赶来者,再排除西州被拦在横连山脉者。天下间有名有姓的高阶剑修几乎全部汇聚于此。
甚至凌沧州出现在天澜为绮夜合压阵也非不可思议之事。
琨瑶终究是阻碍,而底牌若出,剑宗算计也不过枉然。
凌沧州抱剑而立,目光落在城中心的照羽身上。
无论是否拥有与会之人,五州四海各方势力的人马皆已经进到天澜城。剑主强制性开启剑会,将整个天澜城范围内的剑者皆拖入天澜剑域之中,无疑改变了很多事情。
剑主的举动,是否也在那些操盘者的算计之中?凌沧州并不清楚,也无意去探究。他只是一柄剑,纵使要比剑宗其他剑修承担更多,也仅仅是一柄剑。
他只需要完成他的任务。
天澜城中有一个五境,是来自南州的剑修,并非出身鹤云仙楼,也非来此参与剑会。
名列紫极乾榜二十八的浮长川。
浮长川是他在修真界行走时最好用的一个身份,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身份。他长着一张俊美的面孔,但这张脸放在人均易经洗髓不知多少次的修真界里,便是平淡无奇。
这种平淡无奇,很符合他的本职。作为行杀城身价比风雨偏宜之人还高的杀手,他自然不需要一张过于引人注意的脸——毕竟很多时候,伪装的法术神通无用,过于醒目的脸确实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他来到这里,是为了刺杀一个人。
这是他来到天澜城的第三个月。在天澜城东城的垂杨巷里,他买下一处院子,与周围修士的凡人亲属住在一起。这很常见,北方修真界注重炼心,而炼心,最常见的途径便是入红尘市井体会人生百态。
若是个剑修,便更加常见。剑修若想要从金丹大圆满进入元婴,就需要过一个“灵寂期”,灵寂是破心障,也是破而后立。一旦步入灵寂,剑修体内的灵力就会不断消失,修为也会不断倒退;待彻底化为凡人,便是破而后立之刻,一剑破障,立入元婴。
于有些人而言,这心障极为简单。比如凌沧州,朝入灵寂,暮至元婴。
于有些人而言,灵寂便是天险,蹉跎百十年难破。比如浮长川。
所以在灵寂期的第八十一年,他选择灵寂时代特有的剑修神通术影物诀。以金丹之身修分神之法,借外物化出一具除了承载剑心以外没有任何用处的身外化身,再以身外化身历劫。而如今这具身外化身,变成了他的保命手段。作为一个杀手,他的剑道注定不同于寻常。
影物诀刚被创出时,会影响剑道根基,毕竟是捷径。经过近两千年的改进,影物诀的副作用已经被降到最低点,但仍有致命缺点。所以绝大多数剑修依旧会选择最传统的破境之法。
作为这一届四方剑会的主办地,天澜城剑修很多,寻求突破的剑修更多。
对于浮长川而言,伪装成一个灵寂期的剑修,融入天澜城的生活里,可说是轻而易举。
邻居是一位分神修士的凡人亲属,关系已经很远,但毕竟有血缘在,仍旧能得其庇护,在物价极高的天澜城中有一处可观花垂钓的院子。老者老不羞,乃是丹田破碎后由修士变作了凡人。总爱倚老卖老,又心高气傲看不起周围凡人,却有那谁也没见过,但看这源源不断送来的重礼,似乎又确实存在的分神做靠山,四邻也只好息事宁人,敬而远之。
但一墙之隔者如何敬而远之?所以这位老者的邻居变动频繁,连囊中羞涩来此租住的修士都因烦不胜烦直接居住城外,以天为盖地为庐去了。
浮长川刚来时,周围人皆心有惋惜。却没想到这新来的剑修竟真是来修心的,对那园子里的老头可说是有求必应,逆来顺受。浑然不似寻常剑修。有修士路过偶见此这长者不端,剑者恭顺之态,只道是炼心非忍气,歧途而已。
浮长川谢过好意,照旧而行。
这一日,浮长川像往常一般天才蒙蒙亮就起床,先似凡人般清扫院落,再为邻家孤子挑满水缸,然后去贩花长街为那行动不便的老者买浆心草。
今日天澜城中暗流涌动,他便走慢了一步。还未来得及推门,园内已有肮脏不堪的辱骂声传出。他的面上依旧是恭谨的神色,无喜亦无怒。
就在此刻,骤然发动的天澜剑域覆盖整个天澜。
作为五境剑修,他自然反应极快。但他眼力也极好,偏偏就看见他的刺杀目标就在六条街外的位置,而这天澜剑域,似乎将他与目标划分在一个区域。
也就是说,他大可以名正言顺地杀死他的目标,用浮长川这个身份。
当真是意外之喜。
所以一旁的灌木花丛形成的花台在他足下成形,将他托举上天空的时候,他已经撤去伪装。白露剑自丹田化出,在空中回旋飞转,适应这与南州截然不同的元气环境。也顺道取了那倚老卖老者的性命,带着一滴晶莹如露的血,回到了他的身边。
五境蜕凡,而凡人性命,在很多修士眼中,本也没有意义。
恰好浮长川便是其中之一。
他轻描淡写地将血珠均匀涂抹在白露剑上,语气惋惜:“若我当年能遇见你,或许今日我已能窥六境之门。”
剑界的争端自然不少。宗门与散修素来恩怨难休;主修符剑的持盈一脉,主修道剑的揣锐一脉与主修阴阳和合道的冲气一脉争锋多年;而为所有剑修鄙薄者,无疑是以影物诀渡过灵寂期的“伪剑修”。
“伪剑修”的剑道注定不够完美。而不够完美的剑道,想破第四境很难。浮长川能以伪剑修的身份成为五境剑修,更是在紫极乾榜名列二十二,可想而知他在剑道上天赋与机遇皆有大造化。若当年能完美破灵寂,今日恐怕也不止是二十二。
周围凡人惊惧地看着他,而他的眼中只有他的目标。
他微微一笑,向他的目标拱手一礼:“终夜剑主,幸会。”
绀紫色的海棠花台上,绮夜合淡淡看了一眼那老者尸首:“那是风雨偏宜的人。”
浮长川道:“哦,是吗?我还以为只是个欺世盗名之徒,这一剑,是在斩恶。”
“罪不至死,但既然已死,便死了。”绮夜合道,“不识封匣宝剑,无自知之明,不可惜。”
浮长川注视着他:“那便多谢守城人放过。”
“五境难得,望你也有自知之明。”绮夜合平静地说道,目光已然投向剑域中心。
紫极榜十一,紫极榜二十二。按照这花台位置,只需要两轮后便是他们的对战。剑者多狂徒,所以浮长川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绮夜合的渴望,绮夜合也未觉异样,心思仍在远处。
不过短短时间,照羽站在千年古树上,已经斩落十二名剑修。
赤衣如火,迎风烈烈。
一剑斩一人,每一剑皆是臻于完美之剑。以剑破剑,摧枯拉朽,至今尚无人是一合之敌,强悍实力足够让人心惊。
但以绮夜合这等剑修的眼力自然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尤其是他本就出身琨瑶。
羁羽剑主的剑,本该如那一式担花挑月般完美无瑕,而非有这一线之差。完美代表着无懈可击。于剑者而言,这一线之差,便是天壤之别,仙凡之分。
绮夜合本是四方剑会的主持者,按理而言不该参与此会。但一来如今局势变化,是剑主强行召开剑会;二来剑主以羁羽剑为注,凌师兄既然没有进入天澜剑域,那他便该为羁羽剑的归属做一份准备。
羁羽剑是琨瑶象征,更代表着许许多多不曾明显于台面却又切实存在的含义。留在剑主手中,哪怕剑主并不愿意回归琨瑶也无妨。却绝不能落入外人之手。
尤其是现在剑主的剑已经不再完美。
他是天澜的守城者,这座城会告诉他很多东西。
一个昼夜而已,剑主的剑竟有如斯变化。是剑主的同行者,清辉所言“剑侣”出事,让剑主心乱了吗?
夜合抬起头看那纵使残损,依旧灿烂辉煌的仙神之剑。
大道无情。
剑主因何要选定剑侣,为自己平添枷锁?
槿花海上空的凌沧州自然无心剑争,他与绮夜合自有默契,一者在城中,一者留剑域之外把控局势。
天澜城主作为城主,浑然没有有心人恐怕会乘机生事的担忧。他一边打量那些被天澜剑域逼出的剑修强者,一边怀着置身事外的悠闲。
“剑修可以悟出不同的剑域,但同一时刻只能施展一种。这位羁羽剑主以天澜剑域强行开启四方剑会,等于在剑争上有整整一个剑域的劣势。何况他修为不足,至今不过金丹;这一阵,你觉得如何?”
凌沧州面上无喜无悲:“羁羽剑从未饮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