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羽收剑。
白龙在坠落的过程中逐渐化虚、消散。
空中留下散发莹莹白光的鳞片,自发回转至风雷剑上。如今的风雷剑已经彻底改变模样,成为了一柄莹白的剑。脱胎换骨,前尘尽洗。
“此乃化龙之剑,今日素鲤虽败于羁羽剑主,却赢了今日以前的自己。得剑亦证剑,不枉他数百年蹉跎。”一位剑者为他感叹。
素鲤站在一片春意中,握着剑,恍若出神。
也确实将至分神。
粼粼波光间,一尾白鱼跃动,清气升,浊气沉,渐分阴阳。素鲤面上浮现淡淡的魂魄白光。
天澜城主惊讶道:“他在突破?这便是你说他拥有的气运?”
凌沧州冷静道:“没有本命剑,素鲤的心境难以圆满,所以迟迟难至分神境界。他需要一个契机,而遇上剑主,便是他的契机。”
“鱼龙变,鱼龙变,岂止是剑意化龙?素鲤今日至分神,剑道境界定可再进一步。华阳城的那位怕是要坐不住了。”
华阳城主的剑道实力,可不入紫极乾榜前二十。能压制素鲤,一方面是因为素鲤无本命剑,一方面则是因为素鲤始终未至分神。
在看别人热闹上,天澜城主向来不落于人后。
“华阳城主坐不坐得住还难说,但你们的羁羽剑主恐怕已经坐不住了。别忘了,他提前召开剑会是为了什么?”殊连城道。
天澜城主一怔。
清浊既分,分神将成。
但照羽皱起了眉。
他不介意在试剑过程中为证剑者开一道方便之门。但以素鲤的资质,要破境入分神所需要花费的时间太久。
木剑上寥寥白花刹那开落。
一道极其细微,若非修士绝不可察的虹色掠过。
已经与天地元气融为一体的阴阳被突兀斩断,此方空间宛如被切割分离。
清气裂,浊气泯,三尺花台倏然坠落,鱼龙急随剑者而去。
逸品剑招,一线异色。
竟可突破规则,切断分神破境气机?天澜剑域中,众人既惊讶这一剑的威能,也惊讶照羽的行为。
这位羁羽剑主当真是肆无忌惮,随心所欲。
素鲤得他机缘而入分神,本是欠了一份人情。但经此一遭,今日素鲤若是因故难入分神,这因果定然是寄在羁羽剑主身上。妄论恩情,分明是寇雠!
凌沧州归雁剑一颤,却未出手救人。
天澜城主“啧”了一声,距离素鲤最近的一座花神像上枝叶如流水而出。
出局者自然得不到天澜剑域的护持,而素鲤仍旧破境,也无暇他顾。以天澜城目前满是旁逸剑气的状态,尚处于神分意离这突破状态的素鲤毫无防备地自高空坠落,定然会重伤,破境之事也不必再提。
羁羽剑主可以恣意妄行,他为东道主却不能如此。
惊人之举后,照羽看也未看坠落的剑者。
“还有谁来?”
一语落下,身处天澜剑域中的剑者忽觉足下花台竟是生生又蔓延三十丈有余。这意味着他们与对手的距离越发接近。
而站在花台上,那引动本命剑本能反应的危机感也越发明显。
羁羽剑主对天澜剑域的掌控已经到了域随心动的层次吗?
今日的剑会进展其实相当快,这由无数花草灵木所构建的剑台,乃是以杀念极丝为基础。凡是立足于剑台者,心中战意皆会为杀意逼迫至最高点。剑乃锐器,锐意生而剑锋利,剑锋利而斗狠凶。
天澜城中,除却羁羽剑主,还有紫极乾榜上十三名五境剑者。凌沧州并未参与,昼浪歌也未现身,随着素鲤的落败,此时此刻仍在剑台上的五境剑者,只剩下六人,尚不及半数。
作为东道主的天澜城五境剑者骇心颜,紫极乾榜十六,绝非弱者。但他第一个对手便是剑宗绮夜合,早早落败,此时已经狼狈退出天澜剑域。
而绮夜合正对上紫极乾榜二十八的浮长川,这位名次远逊骇心颜的剑者,竟是能与绮夜合斗得不相上下,令人惊异。
名列紫极榜十三,许多人都期待他对上绮夜合或者凌沧州的相知剑主元成醉,竟是意外败于同为散修,名列三十六的鬼修剑者阴华池。而阴华池击败元成醉后,因消耗过大,被仙宗双剑郑缘崖于戈的道法剑意克制,止步于此。
仙宗双剑不过四境,以星辰借剑术打败阴华池后再难久战。但他们所在位置,注定会对上那位海族剑者,青琅轩。海族与仙宗恩怨纠葛在前,这场战定然不会是点到为止。
九华山的碧霄真人败于分明久战力疲,却意外强大的散修百里弦歌。而百里弦歌接下来若能过那三位并未有多少消耗的四境巅峰剑者,便会对上仙宗双剑与海族青琅轩中的胜者。
而现在距离照羽最近的五境,则是散修湛东流与金博山陆麓鹭。
他们的剑争恰好在此时结束。
又是一位五境出局。
一千七百多缕清风剑意化成的鸟雀四散而出。陆麓鹭长叹一声,一句“我不如也”,收起重剑,任由自己与其他出局者一道,被这温柔的清风送往剑域外。
“见过剑主。”胜者灵衣破碎,仅仅以一件寻常外衣裹身,然举剑行礼时却相当认真,让人难说他失礼。
在双星时代之后突破的元婴以及更上一层楼的修士,都应当对羁羽剑与沉鳞剑怀有敬意。对于散修而言,尤其如此。
况他昔年偶得因缘,理当尊敬。
湛东流,波上清风之主,于紫极乾榜名列三十,日前与照羽有一面之缘。
湛东流不善言辞,不喜交友,不喜喧闹,不喜沾染因果,不喜很多事。即便在散修中,他也是赫赫有名的独行侠。但他的剑却如清风温柔和煦。
他很少杀人,自然也不曾前往横连山脉、寒江关、双谷山线等战场磨剑。他不喜与人,于是有人来挑战,他也很少接受,往往来去如风,避人而行。
所以在有些人眼中,他能名列紫极乾榜三十,是靠他的剑器和他的运气。
直到今日四方剑会,他走到这一步,已经无人再敢轻视他,甚至觉得枕书阁将他排名三十未免低估。
但他手中剑却已经裂缝满布,堪堪欲碎。
天下剑者何其多?剑器何其多?波上清风为剑榜六十三名的剑器,如今竟是将毁,可见方才一战何其惨烈,可见金博山的铸造者却是有名副其实的实力。
“以巧破力,技不足,剑为其累。”照羽的话却是不近人情,“我求速决,你有一盏茶的时间调息。”
湛东流向来寡言,也吝啬情绪,此时此刻却是苦笑。
他修清风剑意,主意剑,乃是轻灵之剑。然而他方才所战者乃是金博山方锦书的师弟,专修重剑的陆麓鹭。金博山乃是炼器之地,那柄重剑虽然未入剑榜次序,却恰好克制他的波上清风。
三十三种在虚空中经历空间暗流亦不毁的矿石,以最粗暴的火炼之法锻造而成的重剑。连最基础的灵纹都难以刻画。
在陆麓鹭手中,却能发挥惊人威力。
湛东流虽胜,波上清风却很难恢复如初。这柄年少时便相伴身侧,陪他一路走到五境剑道的剑,他的本命剑。
湛东流清晰地感觉到丹田中裂痕越来越大。
或许便如照羽所言,是剑技不足,名剑亦为他所累。
他可以选择不战,毕竟散修难得名剑,惜剑也是应当。毕竟本命剑若毁,剑道亦会大受影响。
他理当权衡得失。
他并非执着于剑之人,只是生性爱剑,便成为一个剑修。
只是,难得如此证剑时机,难得如此对手,若是放弃,岂不可惜?人间路,剑道行,若退了这一步,或许此生也再无进一步的时机。
他最大的弱点便是不够执着,但红莲业火里观因果业障,忽见本心。于是方才面对陆麓鹭,他未退。
于是他作为赢家来到羁羽剑主面前。
湛东流双指轻抚剑身,纹如冰裂,似清风留痕。他低声道:“陪我行此路吧。”
剑吟清啸,不负此心。
他对照羽横剑一礼:“慕名而来,未逢剑宗,却见羁羽,是我之幸。此战只求证剑,请君赐教。”
时间于他已经没有意义。
他也只有一剑的机会。
他的剑将碎,照羽也只是用一柄临时而成的木剑。他战过陆麓鹭,照羽才破那足以惊世的鱼龙变。
其实已经很公平。
照羽尊重他的剑,所以愿意等待一盏茶的时间。既然他不需要,照羽自然不会多言。
随着照羽颔首,清风起,剑域瞬间成形。
“一息成剑域,难得。”
“以不擅攻伐的波上清风与清风剑意,破陆麓鹭的镇域剑。散修中果真卧虎藏龙。”天澜城主惊叹后又恨铁不成钢般瞪了骇心颜一眼。而天澜城如此资源供养出来的首席剑客,却是第一轮就败北。
骇心颜抱剑沉默,观剑不语。
清风剑意是意剑。
风从来多变,但清风为何?
湛东流自幼时,便是波澜不惊。他性格安静,也喜静,也寻静。他初接触修行,是在折剑湖边观湖底断剑,一坐经日,不饮不食,却不饥不渴。有清风来,吹皱一池春水,他见涟漪间剑影乱,忽觉迷津醒,遂弃凡身入道来。
他自清风里得到一柄剑。
清风于他,是温柔与包容,是执着与肯定。
所以在这唯一一剑的机会中,他选择了最初的一剑。
“此剑,得自折剑湖。此剑招,名为清风徐徐。”湛东流垂眼看剑,“请剑主赐教。”
折剑湖,一个久远的名字,在场之人心中讶然,顿时明了日前对峙中,这位独来独往的散修为何会站在羁羽剑主那边。
昔年照北极初下琨瑶,剑挑前任崔嵬魁首,参悟太上剑碑,破玄幽魔窟,剑出鞘杀万里之外瞳魔与剑鬼。
而那道心瞳与无常剑所化双魔伏诛后,瞳碎剑折,留下一座折剑湖。
照羽从未去过折剑湖,自也不了解其中渊源。
他只懂剑。
湛东流的心很静,即便是剑台之基的杀念极丝也不曾对他造成任何影响。所以这一剑没有杀意。
没有杀意,便无从锁定。
无数清风剑意在照羽周身形成,似围城,似樊笼。
清风于天地,自在随心,何来拘束?于是照羽的剑无处去,无处斩,无处落。
“这一剑,我不如他。”凌沧州忽而说道。
“连你都自认不如,莫非羁羽剑主会败?”天澜城主问道。
殊连城道:“只是一剑不如,这一剑对于琨瑶峰主而言,虽然胜不得,但也不会败。”
“万物有法有破,若是不能破,只代表还不够强。”凌沧州道,“这是祖师曾经之言。”
青白色的风在照羽的身边流淌,丝丝缕缕引动元气,形成真空环带。
湛东流无意拖延久战,主动开口问道:“剑主,至静者,该如何破之?”
照羽并未有思考迟疑。
“静者静动,非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