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坊。
洪崖泪与沧海珀逐渐发挥效用,云烟缭绕中幽蓝迷幻的灵光盈盈闪烁。
山幽桂子散发出奇特的清幽香气。
易灵犀自宁清融手中接过琴,融合道脉经典《静心诀》的旋律自指尖流泻,帮助施展丹剑术的昼浪歌稳定朝灵渊的状况。她无佛脉根基,弹不出《凝然见性曲》,但她有她的曲谱。
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
幽幽琴音,本是定心之曲,然而在满城刀光剑影中,意外勾起昏睡者渺渺长思。
朝灵渊又梦见了很多年前。
照羽很少做梦,凡有所梦皆是预兆;他却不然,每每入眠皆是旧梦。
大约是多思者多梦。
南海沈家村距离鹤云仙楼有三万里之遥。
日后名震天下之人还叫着沈鳞这个名字,还只有四岁,还在南海岸边做渔家子。
渔家有老妇孤苦,在升灵历元年,紫气弥天之日,见游鱼拖宝珠,海鲸送子来。
南海中多海族,海族残暴,即便知晓岸边有修士巡逻,他们也敢冒险上岸捕食少女稚子。人族得天地钟灵,哪怕不曾修行,身体亦能自发吸收游离灵气。故而灵寂时代的修士寿元虽大不如前,凡人体健者却有百岁之寿。
海族同样因天地元气过分稀薄而出现寿元大减的情况,以至于少有高阶强者。故而剑走偏锋者开始觊觎人族血肉。本就非我族类,怜悯之心于海族而言,或许有,却很少。
少微道人来到南海边的这一年,便是这升灵历四年。
晦盲时代的影响要一直持续到升灵历五十八年才结束。在此之前,修真界混乱不堪,举目四望皆是蒙昧,难见天光。宗门消失,城池覆灭,山崩地裂沧海桑田,在修真力量下,不过朝夕变故。
动荡是晦盲时代的主题。
不曾修行的凡人,要如何活?
只能苟且偷生。
但海族残暴,修士贪生,在冲突爆发时无人顾及孱弱凡人。那一日恶鲛率海族来袭,海水淹没整条海岸线。十室九毁,十不存一。
即便是渔家人,被附着妖力的海水席卷时同样没有反抗之力。在母亲遇险时刻,沈鳞的天赋力量第一次爆发,竟是从那恶妖手中夺走了对海水的控制权。他将沈家村中的所有村民都托到了附近的高处。
那恶鲛却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小子,拥有海族控水之能,你是半妖?”
“我不是什么半妖,我乃沈家子。”
然沈鳞终究年幼力弱,并非恶鲛对手。在鲛尾将护身水流绞碎的最后一刻,修真界的援助终于到来。
少微道人便是此时来到。
他应天命而来,算出此地有他命中注定的弟子。他只以拂尘轻轻一扫,便扫退了恶鲛,抚平了海波。而后在数不胜数的崇敬目光里,他问沈鳞,要不要随他学道。
幸存者皆是艳羡。
沈鳞抓着母亲的手,一抬头就可以看见母亲眷恋目光。
修仙问道不知年。
况北州何其遥遥,母亲老迈,怎可远游?
少微道人在南海岸边停留三日,见沈鳞态度坚定,终究未强求,只道一句赤子心可怜,便朗笑一声飘然远去。
这是因缘。
这是无缘。
这也是宿命轨迹偏转的最开始。
两年后,少微道人于昆吾山栖凤谷遇树灵抱剑而生。
八年后,闲云剑秦无衣为寻仙骨来到南海岸边,收沈鳞为徒,将其带回鹤云仙楼。彼时沈鳞已见生死之苦,无心凡俗红尘,始修长生道。
十七年后,沈鳞觉醒血脉仙骨,更名换姓,形容亦改,成为仙宗烛南溟。
再之后,破境、断骨、镇海、弑师、闭关,赴约残碑论剑峰。
方知求长生者难长生,求逍遥者亦是身在樊笼里,难得大解脱。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竟也是同病相怜。
茫茫梦里,朝灵渊掬起一捧水,看镜花水月里前尘旧事,忽而失笑。
少年沈鳞一念之差,造就双星命轨交换之局,局中人直到身死道消时刻方明白因由。但天道亦是愚昧不堪,只懂得欺骗误导,始终不识人心,以至于两千年前不曾赢,五百年前亦不得胜局。
史君不解烛南溟因何不怨恨照北极,天道未曾料沈鳞如此选择。于是阴差阳错,死局逢生。他与照羽,竟也有第二次的机缘。
烛南溟与照北极有一期之会,有齐名之缘。
沈鳞与照北极却不曾有过交集。
沈鳞第一次听见照北极这个名字,是在十八岁那年的热夏。
仙宗对剑宗总是过分关注,残碑论剑峰上悟剑碑,玄幽山中焚魔窟。剑宗多了一个游仙道君,天下人皆知。仙宗自然更早于天下人知。
彼时满门上下气氛凝重,长老宗主妒恨忧心,门人弟子各有不服。
那日弟子房外流水潺潺,洗去燥意。沈鳞却打着哈欠被拉进了火气满满的含光阁里。他在周围压低的惊呼声里抬头,便恰好见影存石幽光盈盈,投影出红衣白袍少年模样。
炎炎热夏,即便有阵法作用,滞闷感依旧挥之不去。
他来得迟,只看到影存石最后一段画面。
焚天焰海,有红衣白袍,丹剑染血;而抬眸一眼里杀意凛然,令人如堕数九寒冬,彻骨冰凉。
目光如剑光,穿越影存石,穿越时空,在含光阁内激起惊涛骇浪。
是防护阵法开启。
喧闹含光阁里霎那间静默无声,唯见阵法流转后悄然隐没的光影熄灭。
惊鸿在前,惊世之人,惊世之剑。
天人咫尺。
旁人忽而生畏,鄙薄贬弃之语也讷讷止于口舌间。
不敢再言,不能再评。
沈鳞却无畏惧,无敬仰,无妒恨。他身处满室侘寂黯淡里,思绪却是漫无边际地漂游。
他想,无怪乎中州凡人称这人为小神仙,果真是惊鸿剑,谪仙影,不与俗尘近。
但也只是惊鸿掠影过,湖海微生澜。
彼时尚且年少。
照北极尚不识天意,仗剑而游,去留随心,不曾在意过那兜兜转转,最终去往南州鹤云仙楼的影存石;沈鳞虽历死别苦,却有师姐溺爱,师门纵容,终究如秦无衣所愿,养得一派天真任性,贪懒偷闲。自觉不会与这等天之骄子有何交集,即便喜欢,转眼也抛于脑后,整日沉迷在斗茶对弈里。
直到朝云出岫会的变故,沈鳞易名烛南溟,始通人心。
二十载灵寂炼心,缺月崖上破境入婴,转念便是半步分神,而后沉鳞剑出,崔嵬会上夺魁首,紫极榜上齐列名。
从此名姓相随,浮沉与共,宿命难分。
却未曾相识,不曾相遇。
同是天涯海角奔走,最远之时一个居天南一个走海北,最近之时相隔不过一座临海山脉。南海悬壶岛血案,中州天澜城惊变,本有相见之机,或为阴差阳错,或是自有默契,始终缘悭一面。再后来,便是整个修真界阻止他们见面。
是刻意相避,是当真无缘?天意茫茫,谁能参悟?
天道总是喜欢安排,偏偏局中人网中鱼,总爱跳出这囹圄方寸,要看天高海阔,大道长生。
朝灵渊捧水洗面,枕树而栖,见明月西沉,金乌却迟迟未破晓。
“怎么还不来?”
他像是在抱怨,又怀抱着莫名笃定。笃定该来之人必定会来,来带他走出旧梦。
便如日月更替,西升东落,是不变之理,是必然之事。
西州,黄泉道永灭谷。
魂灯烛芯哔啵作响,脸色苍白的女子身披大氅正坐在珍珑宝架前飞速翻阅近几年的情报。她时不时咳嗽一声,对一旁正在汇报的弟子布置任务。
“联系朗星城的人,去探西面两千七百里处的桃山,注意隐蔽,自标记处走,不得惊扰山中人。”
“邬尧既然想要枕寒流的暗子,给他。”
“思远道在羁羽剑主身边的消息,送去南州你师弟那里。”
此时有一片青色的羽毛突兀出现,掉落在书案上。女子素手燃羽,自桌案灰烬中读出传讯。
她微微凝眉,指尖沾染些许烟尘:“果真如此,羁羽剑在此时现世,让昊天之上的那一位顾不得我的存在。”
“阳神之陨,天星东倾,羁羽剑出,是要变天了。”她低声自语道。
弟子看过羽毛中蕴含的讯息也是一怔,随即道:“直面昊天之上的那一位。羁羽剑果真是最大的变数。但也是机缘巧合,让谷主您能及时醒来主持大局。既然如此,可需要与那位尊上联系吗?”
女子否决道:“不必,那位自有分寸。不过既然那边需要,你便将九窍石一起送去给你师弟。待他们离开天澜,再将仙宗需要的情报送出。”
“时机之差,就看仙宗能不能把握了。”弟子轻声一笑,将一道道命令飞速传出,手中灵盘上数百个星点闪烁明灭。
将该做之事安排妥当后,他看着愈发虚弱的女子,欲言又止,终在退下前开了口。
“师父,镜主听闻您醒来,一直想见您一面。”
女子倏尔沉默了。
她身上冰冷的果决散去,转变为一种柔软的,带着人情温度的迟疑。
一道裹在黑袍中的曼妙身影缓缓浮现在她的身后。
黑色的纱幔落下了。
西海深处。
带着海月骨面具的剑者坐在白鲸身上,正在朝海面去。他的皮肤显露着一种幽邃诡谲的绿,他背上的剑散发着惊人的气息。除去白鲸,他所过之处一切有灵者皆退避三舍。
偏偏有人不顾危险,出现阻拦。
“您还没有完全掌握饮浪的力量,不该现在就去人族领地。”来者同样乘坐白鲸,他一边安抚着躁动的同伴,一边在剑者身边急切地劝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