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笑了起来。
他很难描述这种情绪,想要做什么,也不知道纠结该如何做。于是想了想,拿起竹签叉了一颗冷元子递到朝灵渊面前。
朝灵渊从善如流地张口吃掉。
长乐坊多是玩乐场所,本来这时候应该很冷清,但祭花台钟声吵醒了不少孩子,他们跟着父母长辈出来摆摊庆祝游玩,主要兴趣就是在长乐坊中。
修士胃口极好,凡人吃食吃再多也不用担心会吃撑。等路过琉璃灯铺的时候,照羽和朝灵渊怀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解决了。所以当金衣白发的少年跳出来送琉璃灯的时候,他们两人正好腾出了手可以提灯。
“我今日占卜,卦象显示今日第三千六百个从门口走过的人,就是我的有缘人。”少年有理有据地说道,“两位联袂而来,我分不清两位谁是我的有缘人。不如各领一盏灯,以全今夜相遇之缘分?也免得一灯照两景,折损风光。”
两盏琉璃灯,一盏漆青精千岁树,一盏描丹影五仙虹,宝光自华,分明不是凡品。
但朝灵渊的目光落在少年腰间奇特短剑。
“小道友的剑,倒是眼熟,可否能告知剑名?”
少年知无不言,道:“小事而已。此剑名为纯和,家中长辈希望我能人如剑名,纯正平和。可惜小子顽劣,难以让宝剑得正主。”
话是自谦,少年眉间得色彰然,显然是早已收服这柄短剑。
“露霜鬼木锻纯和,确是好剑。”
朝灵渊微微一笑:“那便多谢小道友赠灯兼解惑之言了。”
少年快快乐乐地递出两盏灯。
递灯时,他到底是没忍住去打量一旁的照羽,见他始终在打量店铺,目光落在了某处未清理掉的剑痕上,心中一突,忙不迭地长长作揖,直接送客了。
纵使是一团模糊,照羽也能看出少年背影中过于明显的混乱,不解道:“他怕我?”
朝灵渊边将那盏漆青精千岁树的琉璃灯塞进照羽手里,边道:“不是怕你,是怕你生气。”
“?”
“纯和染血,有违剑之本意。况且以刀行剑,等于叛离剑道,自然会怕长辈责怪。”朝灵渊了然道。
“琨瑶弟子?”照羽问道。能将他作为长辈的,目前来看,只能猜琨瑶一脉。
朝灵渊摇摇头:“照北极有不少记名弟子,那些人有的留在了剑宗,也有的在照北极陨落后离开剑宗走自己的路。这些人虽然不算真传,但也自认是照北极的传人。其中一脉偶得机缘,在西州落脚,成为众多不起眼修士之一。”
“前任纯和剑主与黄泉道永灭谷谷主忆青鸾渊源颇深,这孩子在此赠灯,是忆青鸾的意思。”
照羽道:“永灭谷,魂魄道修行地。是曾经进入桃源村的那个人?”
朝灵渊道:“对,一个很聪明的小辈,单凭当年留下的一点线索,就能找到桃源村。你我能顺利再见,也有她襄助之因。”
“这两盏灯的力量很特殊。”他提着灯道。
“想必是认定我们接下来要去南州,特地来赠灯。”
天地间有九大灵火,其承载之物也各不相同。有些真火只能以躯体承载,但有些真火却是生人勿近。
“幽冥鬼火。”
比如说只能用琉璃灯承载的幽冥鬼火。
朝灵渊道:“如何?我为你选择的真火,是否更适合你的修罗杀生道?”
“有失控的可能性,”照羽客观地说道,“但是很合适。”
朝灵渊满意地笑起来,然后他退后几步道:“忘了提醒你一件事,在天澜夜市里提灯又戴面具的人,会遇到一些小小的意外惊喜。”
照羽若有所感地伸手想抓住朝灵渊。但近身上也确实更灵活的朝灵渊如游鱼般离开照羽的身边,站到了一家油饼店前。
正巧又是一声钟响,有烟火绽放夜空,将未曦天色照得更加明亮。
四面八方的小孩儿宛如发现了什么,一股脑儿涌过来,将照羽团团围住,仰着小脸伸出嫩生生的小手讨彩。
那些平日里总是将孩子紧紧带在身边的凡人父母见此状竟然也不阻止。
照羽被一群小孩儿簇拥着,动也不能动,只怕在不能用剑不用动灵力,五感也模糊的情况下一个手抖把人伤到了。他茫然地看向一旁正拿着油纸裹蒸饼吃的朝灵渊,面具下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无措。
朝灵渊笑得毫不掩饰,蒸饼与提灯的手各自一摊,表示无能为力。
不过见照羽实在困惑,他一边觉得今夜之行确实安排得不错,也省得这家伙每每出剑顿悟后就一副疏离人世不近人情的模样;一边传音与照羽解释这讨彩是为何意。
天澜城的修士和凡人总体而言也算是一起生活,界限并没有其余地方那么分明。凡人多,凡人的节日活动也多。春分之后便是清明,幽鬼夜行,于孩童和老者而言并不适合夜晚出行。但天澜亦是不夜之城。
于是不知何时起,便有了清明讨彩的风俗。
夜市上身披锦衣,头戴面具,手中持灯者,便是为稚子赠彩祝福之“奉行人”。奉行人之名,由来已不知。后来有道脉修士笑解其名,《太上感应篇》有言“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天澜有守城之剑,警惕城民诸恶莫作;又有奉行赐福之人,可谓众善奉行之意。至于此解是否便是奉行人的渊源,年岁太久,也无人计较。
而奉行人所赠“彩物”不在珍贵与否,只看心意。有人会送灵珠玉石,有人会就近买点心零嘴儿以分食,有别出心裁者送机关玩物,也有不拘小节送一枚柳叶,一支春花。
赠彩祝福者有过修士,有过凡人,连与人族友好的鬼族鬼修也曾在夜色中混进人群扮演奉行人。
慕临川趴在柜台上,假装不经意地看向人群中的照羽,心里也好奇。他在此待了三年,心中明白这奉行人赠彩赐福,其实也是天澜城主为了保护天澜城为数不少的凡人而有意推行。比如说他曾见过一个眼熟的琨瑶弟子送出了很多条红绸带,嘱咐城民系在屋檐下,信誓旦旦保证没有鬼怪敢上门侵扰。有爱玩闹的鬼族怀着探究心情上门一探,险些被红绸带中的至纯清气给冲散了。而他认识那个琨瑶弟子,是这代弟子里对洞玄真火掌握最深的人。
当时他还觉得鬼族哪有那么蠢来天澜城欺负凡人,这两日倒是回过神,想明白天澜城主早大概早就料到如今各方妖魔齐聚天澜的场面。
也不知道这位羁羽剑主会用什么做彩,或许能从中看出一些天澜城的动向,正好带回去当课业汇报老师,说不定还能再换几个月休假。慕临川如是想道。
朝灵渊也想知道照羽会送什么,但和慕临川的想法不同,他并非是刻意要照羽为天澜城带来庇护,只是想看照羽如今对人族的态度。
照羽身上除了无瑕灵珠,就只有在万象楼里写的剑谱。想来照羽再不食人间烟火,也该知道这两样东西不适合送给凡人稚子。
不过朝灵渊也没有打算太为难,所以选的位置也是有心为之。左边铺子卖铜鱼雕木琉璃盏,右边铺子是个油饼店,往前两步也有卖糖水瓜果等吃食的。
朝灵渊饶有兴致地咬着蒸饼,看着孩子群里的照羽要如何作为。
小孩们也没有真的直接抓住照羽的衣摆袖袍不让他走。稚子天然敏锐,下意识知道最好不要去触碰那榴花般鲜妍的衣袍。但他们没有讨得彩,自然也不会走。于是就这么越围越多,很快就堵住了这条本来也算宽敞的街。
小孩子最喜欢热闹,就算是别的位置的孩子看到这边人多,也纷纷凑热闹涌过来。照羽看着他们亮晶晶的眼睛,并没有像朝灵渊的猜测之一那样直接用遁术离开。
朝灵渊与孩童说话,会带着温和的笑容蹲下来与他们交流。照羽与之态度截然相反,语气也不见温软,又站得笔直,浑浑然是不见半点体贴的。
他低头看向面前个子勉勉强强才到他腰位置,却能坚定地在左拉右扯的人群中站到最前面的三胞胎,问话语气很认真:“你们想要什么彩?”
三胞胎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连打扮也是如出一辙的粗糙,唯独绑头发的发绳颜色不同。
蓝发绳的眨巴眨巴眼睛,说:“我想要好看的!”
红发绳咬着手指说:“大哥哥有没有能够让阿娘开心的彩呀?”
绿发绳紧紧抱着红头绳的胳膊努力站稳,大半心思都在和旁边拉他的小孩做搏斗,忙里偷闲地喊一句:“我想要和哥哥他们一样的。”
照羽看他们实在混乱,心知还是早点解决为好。
于是他想了想,将手掌交叉合拢,递到三个小孩的面前。他不打算卖什么关子,在小孩们催促的话出口前已经掀开手。
只见一团花火绽放。
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只红翅金边的蝴蝶从照羽张开的掌心飞出,如烟火在孩童面前绽放,转眼绚烂耀目了这一处夜空。蝶翼流丽,金线飞舞,流光溢彩,比火树银花更加灿烂的瑰丽景色让每个小孩都看晃了眼。
似真似幻的蝴蝶落在他们下意识张开的掌中,他们屏住呼吸,看着精致脆弱的红蝶缓缓张开翅膀,躺在掌心,化成了沉坠坠的道藏金液蝶。
有的孩子身上灵光莹莹,感知到天地之间有瑰丽元气,触之即可化为己物;有的孩子忽觉耳清目明,一身病痛全消,浑然康健少儿郎;有的孩子只觉眉心微凉,一篇篇带着玄奥气息的文章出现在脑海;也有的孩子似懂非懂地捧着美丽的蝴蝶,只将它当作一件饰品,戴在头上,挂在腰间,并未发现有浅淡晦气自身上散去,一道无形屏障为他们挡去夜色寒露。
朝灵渊若有所感地低头看向琉璃灯,一只格外明丽绚烂的蝴蝶自琉璃灯上的空隙落进灯芯,张翼拥火,最后化为斑斓蝶影,代丹影而取之。琉璃灯上丹影五仙虹化为蝶影虹桥图。
不知何时从孩童间脱身来到身边的照羽道:“我不擅丹青,你若不喜,可以用解元术让它恢复原状。”
蝶影虹桥,自然比不得丹影五仙虹来得雅致飘然。
南州求长生,好雅致,喜天然,乐清标。
“求仙问道者喜爱丹影五仙虹;但我只是俗人,偏就爱这朱彩丹华,瑰艳蝶影。”朝灵渊边说,边抬起手摘下照羽脸上那张鎏金绘彩面具,露出那张他已经再熟悉不过的脸。
还是这样更顺眼,朝灵渊心想,遂对照羽开口道:“鎏金彩面于你而言,倒是累赘。以后还是不要戴面具了。”
照羽没有问朝灵渊前后矛盾的言行,他点点头,答应了这个要求。
他们自然而然地向下一条街走去。
厚重的门影也在并行的琉璃灯中渐渐淡去。
当天光大作,日跃云海的时候,大道之门终于完全隐没,消散于载阳春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