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六人多数已过五七之限,却还玩的不亦乐乎。
竹马派首领,个子最高,声音最大,容仪俊爽,颇有领袖风采,唯有一对浓眉,不甚讨喜。
他名叫董富,年十一,身高六尺有余,正指挥手下,对蝗虫进行围追堵截。
竹马派的另一人叫董利,是董富的亲弟,今年十岁,身高近六尺。
他一手扶着竹马,一手抱着竹篓,唯唯诺诺跟着首领身后,唯恐有失。
鸠车派首领,名叫董先,建宁三年生人,身高五尺五寸,体貌素朴,声细如蚊,乳名阿虎。
据说出生的那天,其父的新矿山有虎闯入,消息传回家中,大家便一致通过,以虎为小名。
鸠车派另两人,大者叫董绍,七岁,小者叫董奇,五岁,是董富的堂弟。
两人是亲兄弟,还都是小屁孩,只顾拉着鸠车嬉闹,不务抓蝗正业。
而女童叫董玉珠,是董富的亲妹,年纪与董先相当,正是黄发垂髫之年。
她素质参红,菡萏芙蓉,一边为大家加油呐喊,一边催促董绍、董奇。
看来他们已经玩了很长时间,浑身上下,沾满灰尘。
竹马派首领董富,吆五喝六,颐指气使。
“阿利,加把劲,到那边。阿虎,抓了蝗虫要折断它们的翅膀呦。”
他边说边提着竹马朝边上快走了两步,以便让自己靠近董先,停顿了一下,接着问:
“你们捉了多少?”
语气自信十足,又颇为不屑。
他当然有骄傲的依据。
虽说鸠车派有三人,但能用得上的,可能只有董先一人,另两人只是充数的,不惊走蝗虫就算立功了。
而董富的竹马派虽是两人,但皆已入学,且为亲兄弟,配合无间。
怎么算都是竹马派稳赢。
“有折翅的,长兄稍等,我数数!”
董先听见董富问话,不敢怠慢,赶紧放下鸠车绳索,提起竹篓,两眼盯着篓内的蝗虫,轻声回答。
只见他一手既提竹篓,又拉鸠车绳索,又要开盖清点,有些手忙脚乱,感觉有些畏畏缩缩。
他乳名叫阿虎,但处处显得畏兄如鼠。
“叫嫡从长兄,你父与我父非同产,有嫡庶之别。”
非同产意为非同一个妈。
董富着重强调,嫡,从,长,非同产,意在明确两人嫡庶之别。
自古以来,家族传承,立嫡立长。
嫡庶之间的家族地位,天差地别。
看看历史上,嫡出的袁术,从来都瞧不上庶出的哥哥袁绍,开口就是我家奴。
父亲是嫡子,自己又是长孙,确实有高高在上,看不起其他族人的本钱。
董富也不例外。
“唯,嫡从长兄。”
董先一如往常,低眉顺眼,轻声细语,不敢正视。
只是内心的翻腾却从紧握竹篓的手指在不经意中体现出来。
董富见董先不敢反驳,便用双腿夹住胯下竹马,另一手提着竹篓,认真清点竹马派的收获。
“抓了十四只,比昨天多了两只,不错不错。不知阿虎他们抓了几只?昨天打平,今天竹马大军该赢了吧?”
他默默嘀咕着。
当董富沉浸在成绩比昨日好时,董先出声了:
“嫡从长兄,鸠车营捉了十五只,不信,你看。”
董先兴奋地挥舞着竹篓,就要递给董富。
这脸,打得真快。
董富有些难堪。
昨天还平局,今天咋就输了呢?
董富有些不甘心。
“阿虎赢了,长兄输了!鸠车营胜,竹马大军败!”
边上董玉珠听见后,大声起哄,偏偏遇上换牙,大门牙缺了一个,说话有些漏风。
但尖利的女童声,火上浇油,让董富感到更加不快。
我这亲妹呀,不帮自己亲兄长也就罢了,还起哄。
要不看就这么一个妹妹,不教训一番都算我输。
这一切都要怪那个竖子阿虎,对,都是他的错!
而董先则兴奋地笑着,眼中只有董玉珠,似乎这个女孩的肯定就是最好的奖励。
“谁输了,让我看看阿虎捉了几只?”
董富气呼呼地抢过董先的竹篓,然后掀开竹篓的盖子。
董玉珠的声音再次响起:
“竹马大军输了,鸠车营赢了!大兄输了,阿虎赢了!”
董富一见董先竹篓内的蝗虫确为十五只,再听董玉珠起哄,瞬时恼羞成怒。
他一下把竹篓扔向驿道,口中叫着:
“谁说竹马大军输了,鸠车营明明只捉十二只,竹马大军可是捉了十四只。”
其余孩童眼见三人争吵,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吃瓜群众的样子,这种情况,他们已司空见惯。
竹篓准确地落在驿道中,盖子本已打开,篓中蝗虫,鱼贯而出,四散逃开,引人侧目。
董先见状,眼泪不听话地流了下来,他急忙冲向驿道,想要捉回逃走的蝗虫。
董玉珠为董先打报不平,指着董富,大声叫道:
“长兄不知耻,输了不认输,还欺负阿虎。”
这突如其来的吵闹,引来冀州商队的关注,众人驻足吃瓜围观。
谁也没注意到,驿道不远的地方,正腾起缕缕烟尘。
“报……边警,鲜卑寇边,郡守有急令,速避,”
直到烟尘逼近,众人听见邮人的厉声喊叫,这才发现警讯邮骑。
赵峰等人闻声,赶忙指挥手下,四下散开,让出驿道。
“小心,快下驿道……”
同时他还不忘提醒,正在玩耍的孩童。
其它孩童见状,也赶忙散到驿道两侧的农田中。
可董先并没注意这些,他仍全神贯注地盯着,驿道上那只刚刚脱困的蝗虫。
董玉珠紧张地大声喊叫,想用尖锐的声音提醒董先,赶快离开驿道。
但此刻,董先眼中只有蝗虫,一心只想着蝗虫。
他想让鸠车营赢过竹马大军,想让嫡从长兄输得心服口服,还想收获玉珠妹妹的肯定。
董先如聋人一般,悄悄地靠近,见距离差不多时,便突然扑了过去,好似幼虎下山,用一手紧紧捂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松开一条指缝,用另一只手,伸进缝中搜索,试图捉住它。
同伴们尖锐地呼唤,商队着急地提醒,都无法让董先停止他要做的事。
董先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外界给予的警示,充耳不闻。
“捉到了!”
董先心中一阵喜悦,捉到这只,鸠车营离赢竹马大军又进了一步。
想到这些,他不由微微裂开了嘴角,满意地露出笑容。
这才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仿佛是方外之人初归尘世。
可是邮马那庞大的黑影已经到了跟前。
董先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已至,眼神仍有些茫然失措。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他只看见一团庞大的黑影狠狠地扑了过来,脑袋“嗡”地一下,呆住了。
恍惚中,周围大人和小孩用不同声部发出的尖叫,成为自己最后听到的乐曲。
众人只见那幼小的身躯凌空飞起,画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在齐声惊呼中,落在地上,惊起尘埃。
现场一片惊鄂,一时安静下来。
可怜的董先,感觉身体被重重锤打了一下。
如断线的纸鸢一般,飞向天空,然后掉在地上,不由发出呼救。
邮人只想着边警紧急,顾不了这许多。
他回头看了一眼,心想这么多人,应该有人照应。
于是继续催马,向南狂奔,留给众人的,还是那缕惹祸的烟尘。
众人见邮骑远去,这才聚拢起来。
田间的人们,也急忙抛下手中的活计,急吼吼地跑了过来。
受创的董先,倦着身影,伏卧驿道上,被那件黑得油亮的皮短褐包裹着,看不见脸。
他只能断断续续地,用微弱的声音呼叫未来的家主。
“嫡…从…长…兄,救…我…”
大家围着,听着呼救声,像一柄锤子,敲打在心上。
“阿虎没事吧?”
董富有些害怕,小声地问着周围的同伴。
董利一脸发呆,而董绍和董奇则吓得大哭。
只有董玉珠急忙向自家田地跑去。
边跑边凄厉地哭叫着:
“阿翁,王父,快来呀……”
“是谁家的孩童?”
束显紧张地问着。
“是灵丘董氏”
作为在场孩童中最年长的董富轻声回答,似乎也有些害怕,又补充道:
“只是个庶孙,他阿翁在太那水和可老水各有一座矿山,清明回弥庙祭祖,原本再过两天要回的……”
董富还想絮絮叨叨地多介绍一些的,但束显没空听他说完,转向别上问:
“赵君,灵丘董氏,是你认识的人吗?”。
赵峰听到后,立刻向其他人交代几句,然后骑乘驽马先赴城中。
祈干见状,回想起刚刚聊天时提到的,让他们借住董氏农庄,如果想直接与灵丘董氏拉近关系,眼下这便是一个机会!
于是他低声向束显交代了一下,也跟随赵峰而去。
束显显然领悟到祈干的意图,于是赶紧带着手下到农田中找寻董先的家人。
董先就这样,伏卧着,尘土呛着鼻粘膜,打了一下喷嚏,胸前便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喉头感觉到有阵阵血腥味。
他试着想要让自己爬起来,但那钻心的疼痛又一次袭来,令他无法动弹,只能像刚刚那样,继续伏卧着。
恍惚中,似乎看到阿母与亲祖母一路跌跌撞撞地跑来,带着哭腔,呼唤着自己的乳名:
“阿…虎…阿…虎…”
董先忍不住,想要撒娇,眼泪便不听话地滚落了下来,嘴唇轻动,依稀从口形辩认出,说的仍然是:
“祖…母…阿…母…,本…来…鸠…车…营…赢…了…,捉…了…十…五…只…,但…”
他太想要别人的肯定了,哪怕是这么小的事情,他都全力以赴地去做。
可是嫡从长兄却……
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但每次,众人都会劝他,不要跟嫡从长兄计较。
哪怕是他光明正大地赢了。
哪怕犯错不是他,甚至是被冤枉的。
甚至阿翁阿母亲祖母也这么劝他。
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难道庶出子孙,就要低人一等吗?
越是这样,他越想要赢,直到让人无话可说!
唯一站在他一边的,只有与自己同岁,私下经常让自己叫她姊姊的玉珠妹妹。
虽然不是同产母,但却是仅有让他在每次受委屈后能感觉到温暖的人。
哪怕是自己错了,玉珠妹妹也会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身边。
对了,此刻玉珠妹妹在哪呢?
虽然一年见不了几次面,但每次见面都舍不得分开的。
她在哪?
董业想起董玉珠,不由强撑,试图睁大眼睛,在人群中寻找,这份属于他的,小小温暖。
董先眼皮微动,但模模糊糊,都是人影,唯一不见熟悉的脸。
人越围越多,地越来越冷,伏卧地上的董先,能隐约听到众人议论的声音。
但他感觉眼皮越来越重,感受到的阳光也越来越少。
乌漆漆的影子,像极了祖母讲起的山臊,好想让祖母在前方爆竹,好赶走山臊。
好想吃颗用雄黄做成的却鬼丸,驱邪除鬼,赶走这眼前的黑影。
对了,还有鸡子。
他想起了阿母经常给自己准备的鸡子,还有专为自己养的鸡。
好想再吃一次呀!
短短的几息,董先不再想着起来,似乎也感觉不到疼痛。
他只是想伏卧着。
他,也只能这么伏卧着。
人越围越多,有人看到一动不动的董先,好像没了动静,于是下意识地开始远离,似乎害怕沾上霉气。
边走还边压低了嗓音交谈:
“这孩子,没救了吧?”
“数石重的人和马,就这么撞了上去,就是大人也受不了呀!”
“我看要不要先找些水来,准备着?”
“我看是没希望了,准备什么都没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