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石磨村农家小院中，梧慧面色凝重坐于厅前，梧问立于其侧，兴赭帮帮主柳敬堂站在厅中间，其脚下跪着一名黑衣人，乃是今日从京华府重兵卫队追捕中逃生之人，正带着哭腔诉说着今日被追捕一事。

“我们实在是没有想到，三皇子会突然从边上的茶馆突然冲下来，”黑衣人又急又无奈，几乎是呜咽着又语无伦次地解释着当时的情况：“老四一刀飞过去，刺死了追我们的一个女侍卫，我们都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一个女人从茶馆二楼突然跃下，一剑就将老四毙命了......我们都愣住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人来.....就在我们发愣的时候，那个女的一把就逮住了老刘，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们听到三皇子从楼里突然冲出来，喊了一声那个女的...”

“喊了什么？”梧慧皱的眉头问，心里已经是狂跳不止。

“是....什么羊？？？”那黑衣人说着说着，浑身筛糠一般陷入慌张：“我们真的没想到，三皇子会自己把自己捅伤了.....”

“你把话说清楚！！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捅伤了！到现在我们还没有捋清缘由！”梧问已是无名火四起：“喊了那个女人以后，接着呢？！”

黑衣人又迟钝了一番，而后道：“三皇子是认识我们的，我觉得他应该是想救老刘，所以故意喊了一句，那女人听了声音就停了一下，随后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大千就一把抓住了三皇子，那女的就说要把人换过来，紧接着他们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随后大千掀了自己的面罩，就那么一瞬间，他们没看清楚，但是我看清楚了，三皇子捅进自己肚子上的刀，是他自己从大千手里趁他不备夺下的，大千没有，也不会更不敢去伤三皇子.....”

“那捅进大千胸口的刀又是哪来的呢？！”柳敬堂气急败坏问道：“你们身上除了小飞刀和暗针，都只有一把匕首，既不是日常的飞刀，那这个尖刀又是哪里来的呢？！”

“我没看到......”黑衣人呜咽着解释：“大家趁机都跑了，只有我躲在附近的楼顶悄悄瞥了一眼，瞧着他们把大千和老四尸体收了，又见着她们把三皇子抬走了.....”黑衣人抹了一把眼泪：“我没办法看清楚大千胸口的刀子打哪来的，但是三皇子是被那个女的亲自抱了入了马车走的.....后来我们的兄弟说要跟着去看看他们会把大千和老四带去哪里，但是我不让他们去，害怕他们有别的阴谋，万一守株待兔呢....”

沉默片刻，柳敬堂拍了拍黑衣人的肩膀：“你的阻拦是对的！”又看了看一直抿着嘴不说话，只面色凝重坐着竭力克制担心的梧慧，尔后对那黑衣人道：“你先出去候着，门口听命便是！”

“是.....”

待那黑衣人离去，剩下三人彼此互相了几眼，柳敬堂这才试探着问：“依二位所见，这事儿可有蹊跷？”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这意思，卿儿自己捅了自己一刀？”梧问是不大相信的，他虽然知道令华卿极有想法，但他自己捅自己一刀，亦未能救下大千，反而两人都一死一伤。何况，令华卿只是一个14岁的半大孩子，莫说捅自己一刀，便是连只鸡都没杀过，哪里会把刀子捅向自己？

“梧老的意思，我们骗了你们？”柳敬堂心中略略不满，尽管兴赭帮的确想利用令华卿的身份来匡复赭琉大业，并且也暗地里支持和支助了那么多年，而今那梧慧竟生出了想一切顺其自然的意思，自己虽是不满，但也没有表现出来，更不可能命人一刀捅向令华卿，让自己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我并非说你们骗了我们，”梧问皱了皱眉头：“我是卿儿的师父，这孩子什么秉性，我们很清楚，他断不会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去达成目的，会不会是误伤？”

梧问的话令柳敬堂更是无法解释，现场除了朝廷的人，便是自己的人，而今自己的人还在为三皇子受伤而担心得战战兢兢，梧问反倒来各种质疑，如此不信任，令自己有些冤枉。

“你们别说了，”一直不说话的梧慧突然开口，有些哀戚：“我现在只担心卿儿的伤势。既然是被人抬走了，也不知道带到哪里去了，你们不如去打探一下人在哪里，伤势如何，而不是在这里争辩。如果卿儿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饶是你们再有千秋大业要延续，都名不正言不顺！”

那柳敬堂便不再做声，只作揖离去。

“你与卿儿最亲，此事你如何看？”

待柳敬堂离去，梧问便问梧慧：“现下我们该怎么办？”

“柳帮主在，有些话我不好说，”梧慧这才揩了揩眼睛：“柳帮主虽说是知道卿儿和诗阳公主已经认识，但并不知道这些日子，二人走得很近。”

梧问点点头，梧慧又继续低声道：“我试探过卿儿，他从未忘记过自己肩负的责任，并且他明知道对方就是诗阳公主，还一直与她保持着非常热络的关系。如果今天兴赭帮的那后生说的是真的，那么卿儿一刀捅进自己身上，也绝对像他自己做出来的事。”

梧慧说得很是淡定，却将梧问惊呆了，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徒弟，年纪尚轻便有如此“狠劲”：“为何？！”

“他知道自己无法入宫，”梧慧接着分析：“我与他曾就此话题聊过，作为北华男子，他一不能参加科举入宫为官，二没有关系背景推选他入宫为秀，而今诗阳公主送上门与他交好，他从未排斥，也许只是想趁这个机会，入宫而已。”

一番话令梧问倒有些疑惑。自从令华卿随梧慧搬来此处后，自己便极少来此与他们相见，只是三五个月来一次看看令华卿，教授些招式，那孩子悟性极高且尤为自律，故而从来都不需要自己盯着，于是一年也见不到几次，对这孩子的成长，尤其是性格脾气的成长，越发不了解了。

“他如何知道那一刀捅的位置不是要害？他又未曾学医过，再者，他如何知道诗阳公主定然会带他入宫，而不是送他回来？”这也是梧问疑惑的地方。

“也许，他这样做，也只是抱着侥幸。”梧慧思索着：“可能也只是想利用自己受伤，令诗阳公主慌乱，扰乱现场，好给兴赭帮的兄弟们腾出时间抽身逃离。”

梧慧亦不能肯定令华卿的做法就和自己想的一样，只是凭着对这孩子的了解来试着分析。然分析过后，却想到这孩子才14岁，却要背负着一身重任，在这与赭琉国男子顶天立地的做派完全相反的北华国中，偷鸡摸狗般存活着，心里就难受极了——她俨然把令华卿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如今这孩子受了刀伤，不管这刀子如何进去的，现在人在哪里，伤势如何，都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梧慧就心痛不已，说到这里，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兄长，我累了，”梧慧红了眼眶，六年多东躲西藏掩饰身份的生活，已经让自己不再有女将士的坚毅，更多的只是一名妇人模样：“这些日子，你便也不要走了，就在卿儿屋里歇着吧，陪我一起等卿儿的消息吧。”

梧问点点头，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自己妹妹如此脆弱的模样。

“我其实都说了......若复国之路太过艰难，便就作罢....”梧问低声叹息，话到嘴边几句，又不好再继续劝下去。

“已经不是我要不要坚持的问题了，”梧慧看向窗外：“兴赭帮已经骑虎难下，这条路他们势必走到底。卿儿这边，我虽然多年来一直告诉他，他的职责是什么，但也从未真正逼迫过他。这孩子心志坚定，认定的事情向来会去做，他已经有自己的想法了。我不会去劝的，这也是皇后娘娘再三交代过我的事。”

“罢了，”梧问不好再说，他越发看不懂梧慧的选择，而今令华卿生死不明，亦不知人在何处，说来也实在令人担心受怕。

（二）

令华卿大概这一生都不会忘记8岁时母亲卢妃去世的那一夜。

他从记事起，就和母亲住在冷宫。

那是一个缺衣少食的昏暗寝殿，从殿外的天井和院子，到殿内的朽木与器皿，处处透露着被人世遗忘的荒芜。从有记忆开始，他就在那个四方小院里呆着，夏季蚊虫肆虐，冬季风寒刺骨，除了一日三餐被人当牲畜一般圈养着，似乎再也没第三个人知道自己和母亲的存在。

他不知道为何他们会生活在那里，母亲从未告诉过他。后来长大了些学了点学识，他大概明白了母亲之所以和他生活在冷宫，并非是母亲的原因，而是外祖父家犯了事儿，母亲不过是受到了氏族牵连罢了。

他也曾向往门外的生活，但母亲告诉他，不要渴望离开，外面的世界很危险。他是不懂母亲说的话的，但却牢牢记住母亲说的话，他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对他是极为疼爱的。

后来，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弄了很多书和笔墨来，偷偷教他认字、写字、作画，教他为人处世的道理。甚至教他治国策论——除了写字作画，其余的知识是晦涩难懂的，年幼的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毕竟他从未接触过第三个人，甚至，不明白什么是治国。

何谓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