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令华卿绵延不绝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有母亲,有姨母,有师父,也有兴赭帮的人,自然也有杜柳婵、杜诗阳、徐知闲和那朱鸿襄,过去十余年的岁月,在梦中犹如在搭好的戏台之上,来来回回旋转着,演绎着,生人、死人,各种人,将令华卿残酷的命运捏碎了,搅合着一滴鲜血,铺满眼前。
令华卿开始沉沦,在现实与梦境交切之中,时而醒来,时而混沉,只觉得一时浑身巨痛,一时又周身飘然,耳中时而传来鸣丧的钟声,时而又传来不知是谁的哭喊声,各种交叠之中,令华卿几近堕入孟婆桥边。
时冷时热,时喜时悲,时痛时缓,令华卿已经根本分不清今夕何年,大量的鲜血从口中呕出,意识逐渐开始涣散。
“华卿.....华卿.....”耳边终于传来呼唤自己的声音,令华卿强忍着昏沉,竭力想要睁开双眼。
“华卿....是我....是我.....”一阵阵焦急,令华卿残存的意识逼迫自己睁开双眼。
是徐知闲。
没想到他竟也来瞧我了......令华卿心里苦笑。
自己定然很是狼狈吧。
“华卿.....”见木板榻上的人睁开了双眼,徐知闲激动不已:“我是偷偷来瞧你的.....”
徐知闲有些哽咽,他解下披在自己身上的大氅,几乎毫不犹豫替他盖在身上,却被一旁的天行制止:“殿下不可以!您会冻着的.....您还有孕.....”
“闭嘴!本王自有分寸!你先出去!”徐知闲低声呵斥着,见天行无奈退出这破旧的屋子,连忙从怀中掏出一粒血红色的丸子,紧紧握在手中:“华卿,他们说你弑君....我不相信,我一点儿也不相信.....你是个好人,纵然有再多委屈和不易,你也不会对陛下下手,她是公主的母亲,我相信你的纯良....你不会对她下手的,是不是......”
那一句短短的信任,令华卿听了进去,虽然眼神已无光亮,话也说不出口了,可却知道点头。
他努力地点头,眼角落下一滴眼泪,难得徐知闲还这样信任他,对于自己来说,这份友情,便是自己死了,这辈子也无憾了,这世界,终究还是有个人,信了自己的。
“我想救你出去.....”徐知闲颤抖着声音,似乎承受着巨大的不安与惶恐:“可是我想破了头,只有这个办法.....”
“这是.....这是我唯一的宝贝....是我进宫之前从江湖术士手中得来的追命丸。”徐知闲从袖子里伸出手,露出一粒极为细小的红色粒丸,“本想着若是入宫后这日子无所希望,便用它了断尘世,没想到竟遇上了你.....是你让我觉得这世界还有盼头.....故而一直存着未用.....用了他之后,便会让你陷入假死之态.....你会很痛苦.....而后经脉全部不再有生命迹象....若是有人在此时将你的遗体带出去,再找个人替你收尸.....服下三日之后,便会慢慢苏醒过来.....华卿.....你到时候再找个没人的地方,远远躲起来.....好好过日子......”
徐知闲颤抖着,将那粒细小的丸子递到令华卿嘴边,眼泪已经布满眼眶:“华卿.....你若愿意,便吞了它......我实在太无能,想不出其他法子.....”
“你无能你便好好在存英殿呆着!!!怀着孩子都已经起不来了,却有精神跑到这里来救一个你不该救的人!!!”一阵冰冷刺骨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徐知闲浑身一颤,手中那粒丸子随即一抖,掉落地上。
回头一看,便见杜诗阳怒火冲天站在身后,边上是浑身打颤跪着的天行,早就吓的一声不吭。
“公....公主.....”徐知闲浑身一颤,千算万算,竟没想到她会在此时突然到这里来,按照时辰,她此时本应该在天地阁跪拜的。
“你竟敢背着本公主,私自搞小动作。”杜诗阳失望至极:“你们果然兄弟情深,本公主,实在是要好好查一查,你们是不是早就认识!有所串通!”
“公主......”徐知闲泣不成声,跪向杜诗阳:“华卿不会杀害母亲.....华卿不会伤害母亲.....一定是有误会......知闲求您放过他吧....他也是身中剧毒之人.....他活不了多久了,您让他自生自灭吧....”
“你.....”杜诗阳几乎爆裂,若不是看在他此时身怀自己的孩子,早就给他一脚了。
“天行!把闲王带回去!!好生看着!!没有本公主之命,谁都不许探视,也不许出来!!!”
一阵怒不可遏的声音,天行亦是泪流满面,连拖带拉,小心翼翼将人带走。
弯了腰蹲下,杜诗阳缓缓捡起那粒红色的药丸,眼泪却早已在眶中打转。
榻上之人显然吐了很多血,而今意识模糊,杜诗阳心痛到无法自已,可失去母亲的痛苦,远甚于此刻令华卿的惨样。
“我知道,是母亲要你去杀赭琉人,这对你不公,”杜诗阳摁下所有的愤怒,压抑着自己狂躁的心情,面前人几乎没有太多清醒的意识,而自己,只能以这样的口吻来与他说话。
“我竭尽全力对你好,想要去弥补母亲给你带来的委屈.....她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了,你们究竟是有多少仇恨,需要你提着剑去她榻前索命.....”
“我....没有杀她..... ”令华卿青筋凸起,用尽力气吐出这句话:“她杀了我姨母.....”
杜诗阳一时并未听清,连忙问道:“你说什么?!”
“我没有杀她!她杀了我姨母!!夺走了我父亲的牌位!!她要我死!!”令华卿目眦欲裂,他想要把真相说出来,他根本不指望自己与她还有未来,可现在即便自己已狼狈至此,他也不希望被人冤枉!!
可他的声音几乎微弱得听不清楚。
杜诗阳瞧着他的唇形,试图猜猜他想说什么。
“她杀了你姨母?”杜诗阳几乎不可置信,又觉得可笑,然而未等自己再问,令华卿却惨烈地呕吐起来。
他蜷缩着身子,满脖子通红,死死捂着小腹,那里已经不知道是肠子还是胃,亦不知道发作了多少回,一次又一次在剧烈的呕吐中,犹如黑白无常来向自己索命。
大口大口的鲜血喷涌而下,而杜诗阳却不再像往常那样惊慌,她只是流着眼泪,绝望地看向他,狠狠地捏着拳手。
“呕——”令华卿最后一次只觉得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吐出,却狠狠堵住了令华卿的咽喉,呼吸不了,亦吐不出来。
直至一口浓重的黑血自腹中上涌至喉头,喷撒至墙上,令华卿颓然倒在那木板榻上,地上是一滩软绵的血块之物。
他不再说话,只双目看向杜诗阳,而后沉重地闭上了双眼。
“华卿......”杜诗阳鼻头一酸,颤抖了双手抚上他的鼻子,良久,两行眼泪滚滚滑落。
他殁在自己眼前,在这个破败不堪的暖福宫中,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她失去了此生自以为是的挚爱。
“公子......”墙角边的闻喜再也没有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哭什么!!!!”杜诗阳忍住心中几乎无处可泄的哀伤:“陛下薨了也没见你哭得这么起劲!!!!!”
杜诗阳又一次瞧了面前已无生气之人,踉跄着起身。
“太冷了.....”杜诗阳布满血丝的眼睛,最终看了一眼那瘦弱的身体,将徐知闲留在他身上的那袭大氅,颤抖着双手替他盖好,而后咬着牙道:“他不该死在这么冷的冬天里......太冷了.....闻喜.....”
“公主.....”闻喜悲戚至极。
“火葬了他吧...就在此处....我再也不想看到宫里,有冷宫了......”说罢,杜诗阳跌跌撞撞离开,消失在长长的甬道之中。
她没有时间去哀伤令华卿的离去,等待她的,是整个国家的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