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路马车颠簸,杜诗阳心急火燎守着令华卿朝都城京华狂奔。
五天四夜的路程,令华卿虽间隔清醒多次,意识也很清楚,但他却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话。颠簸的马车让他很明白,杜诗阳已经擅作主张,带着自己离开了赭琉,自己将回到宫中,前途未卜。
心中有恨,有怨,有苦,有冤,有悲,然而随着莫白的自戕,自己也身不由己地被杜诗阳在昏迷之中带走,令华卿明白,当下已经不是自己能再做自己的主的时候。
除了不间断的毒发所带来的痛苦,令华卿若醒来,大部分时间均是闭着眼,在马车中压制着满腔怒火悲伤与不甘,细细去分析莫白的选择。
罪己书上字字句句,将自己与赭琉撇得一干二净,除了三皇子这个身份,莫白不能为自己担下来,他几乎把所有的罪过揽到了自己身上。
令华卿何其聪明,几乎是极为短暂的一刻,他便明白了莫白这样选择的结果,那便是自己可以清白于世,而他用他的死,平息这世间一切纷乱和谣言。
可这覆灭式的选择,究竟是杜诗阳以自己的命来做筹码指使莫白去做的,还是莫白自己甘愿去选择做的?
令华卿想了两三日,直至第五日,车马入了京华地界,杜诗阳下令在郊外驿站修整片刻时,鸣凤突然在车外禀告,道是莫白遗体已交还给君山园的人,由他们送回明鼎轩进行了厚葬,令华卿骤然明白,这一切都是莫白甘愿所为。
“我与莫白老先生有约定,此事定然不能让华卿知晓,”杜诗阳看了看双眼紧闭的令华卿,以为他照例沉沦在昏迷之中,便低声要求了周遭的各位:“此事你们均要保持缄默,万万不可在公子面前提及,违令者斩。”
众人连连应诺,令华卿听得明明白白,至此,莫白之死,若再迁怒于杜诗阳,已毫无意义。
然令华卿心中终究还是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如视如己出的铭恩,如一直照顾自己的釉心与尽欢,好在先前命莫白寻的房子已经安置好,莫白定然是交代好了身后事,才会选择走上最后那条不归路的。
令华卿浑身颓力,除了没完没了的毒发带来的苦痛,内心的挣扎,亦完全支配了自己的精神,以至于此时任何人出现在自己面前,都令自己心生厌恶。
沉默是最好的反抗,而无限沉默,便是对一切最好的无畏。
马车入城时,内务府派了人前来迎接,却被杜诗阳呵斥着骂了回去:“不知深浅的东西,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朕微服私访去了么?!”
令华卿情形并不乐观,杜诗阳一路心思全无,将人骂了一番后,又道:“速回宫,将宫里那几个厉害点的御医都叫到亲和宫去候着!另外,去禀了闲王来,就说,朕......带了人回宫了!”
内务府的奴才们见陛下回宫面色阴沉,个个吓得不敢吱声,领了命便快马加鞭朝宫里冲去,待杜诗阳的马车停在亲和宫门口,御医释玉锦等人已经随了徐知闲在门口候着了。
掀开车帘,杜诗阳瞧着门口乌泱泱跪着一大片人,口中喊着:“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吵什么!”杜诗阳皱着眉头低声呵斥着,当着面色骤变的徐知闲,又将帘子放下。
马车里安安静静,女帝未开口说一句下车,闻喜等人皆是不敢动弹。
“华卿,”杜诗阳极尽温柔,看向怀中沉睡的人,低声在耳边呢喃:“我们回宫了。”
七年了,终究还是被带回来了。
令华卿悲怆不已,他从未想过,这一生自己还会回到这里,可事实上,万般不由己,这一辈子终究逃不开杜诗阳与自己牵扯不清的宿命。
我本已死,奈何重生,诀别过往,又逢当年。
令华卿心力交瘁,心中感叹这一生竟是如此悲凉,终究没能克制住哀伤,眼泪滑落,被杜诗阳看见。
“华卿......”
杜诗阳将双目紧闭之人紧紧搂在怀里,轻轻吻了他的额头:“别怕,我会守着你,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认命吧,令华卿!
杜诗阳并不假以人手,乃是亲自横抱了人入了亲和宫,众人皆是抻了脑袋睁大眼睛想要来看,那原本死到连灰都找不到的华卿公子,此番回来,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亦或是,又一个如那青楼春至一样的替代品而已。
然而没想到的是,女帝亲自抱着的,却是个昏迷不醒的男人,众人斗胆着瞥过眼瞧去,只一眼,便知果真是那个多年前搅得先皇不自在,心心念念想要弄死的公主伴读——华卿公子,只是,而今这公子瘦弱不堪,已无当年绝然身姿与风采。
众人不敢言语,只得紧随其后,跟着女帝入宫。
徐知闲不过一眼,便知人是真的,只是心中当即布满失落,随即也只能全部压制,领了御医朝女帝寝殿行去。
“这些年华卿究竟是遇到了什么,怎会变得如此?”徐知闲悄然问向闻喜,却被杜诗阳听到,这才想起不能因为令华卿的回来,将徐知闲怠慢了,难得好脾气说道:“闲王你去华卿宫布置好来,华卿的事,容朕日后得空了再与你细说。”
“华卿宫早已经打点好了,华卿随时可以住过去,陛下放心。”
“好!”杜诗阳随即点头,又抱了人入了寝宫,将人放在了榻上,这才喘息着看向释玉锦等御医:“快诊!”
释玉锦也只能摁下所有的疑惑,连忙与其他御医一同会诊,诸人均是不敢大声喘气。
杜诗阳称帝这么多年来,饶是闲王都没有上过女帝的龙榻,这死而复生的令华卿,一回来就直接上了龙榻,众人的眼睛都是雪亮的,怕是这位华卿公子,要不了多久,便是华卿宫的主子了。
何况,令华卿的名号在这宫里,本就是响当当的,华卿宫都修了六年了,此番人回来,必然坐等受尽恩宠便是了。
(二)
片刻的诊治,令杜诗阳备觉漫长。徐知闲觉得杜诗阳极少这样焦躁过,从她入了宫开始,便瞧什么都不顺眼,说什么都不耐烦,便是御医替令华卿诊脉不过一刻时辰,杜诗阳都坐不住,一直在窗台边站立不安。
两个月来,徐知闲刻意没有过问赭琉县的情况,如果他想要知道,一封信发给鸣凤,以鸣凤如今对自己的尊重,她定然会全盘告知。
但徐知闲还是克制了自己的不安与好奇,只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若令华卿有朝一日真的能够重回宫中,哪怕是夺走杜诗阳所有的宠爱,都是他应当的。
徐知闲此人,能在宫中立足且让杜诗阳始终不再纳郎君的本事,便是永远不争不抢,并永远能够说服自己,得到便是服,得不到亦莫要患得患失。
直至令华卿活生生被带回了宫,徐知闲也不断告诉自己,只是思念多年的好兄弟回来了,而不是与自己争宠的人回来了。
正是这番大度量,他才获得了杜诗阳所有的信任与专宠。
“陛下稍安勿躁,”徐知闲近了杜诗阳身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这随性的动作是徐知闲只有在无人的时候,与杜诗阳谈心时才会有的举动,此番屋中人甚多,徐知闲却刻意旁若无人这般安慰杜诗阳,只待杜诗阳有何反应。
“知闲,他情况一直不好,我一直很担心,”杜诗阳甚至并未用“朕”,只一句“我”,便令徐知闲心中安慰不少。
“唉,这其中许多事,待我有空了再慢慢与你细说,若不是情况危急,我也不至于快马加鞭带了他回来.....”杜诗阳皱着眉头说:“他其实是不想回来的,对我也存有极大的敌意,只是......”
“陛下莫要再说了,”徐知闲握了握她的手:“陛下的每个决定,知闲都会支持。既然回来了,知闲也会和陛下一样,用心去待他,弥补当年他吃的苦......”
杜诗阳心中甚是感动,连连点头:“我便知道,你对他是极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