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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野心

只有她身边的婢子知道,二公子妇此刻不敢回头去看,是因眼中不曾因岁月削减的沉重悲哀。

“听安,”她轻声唤道,“不过红尘常事,我却求之不得。”

名唤听安的婢女听得一头雾水,只知老老实实地扶着自家的公子妇,一刻不敢放松。

妇人发上流苏微动,玉响似凤鸣。

车徐徐驶出宫门,马蹄轻踏。

马儿鼻中打出一个响啼,喷出一口白气,发出老长的嘶鸣。

同来时一样,楚恒坐在正座,珈兰则是坐在他身旁。可自上车起楚恒的神色便不太对,大寒也不敢过问,更是连同珈兰传个消息的时间都没有。

几人一路无言,马车摇摇晃晃地向城外驶去。

暖暖的日光如海水倾斜,小寒的眼角眉梢都是被金光滋润的舒适。她早些时候就跃上了主堂的屋顶,掀了几片瓦作枕,惬意地躺在上头数着飞过的雁群。就这样又等了一盏茶时间左右,外头来人禀报说,楚恒刚刚到府门口。

小寒一听,困意顿消,立马将瓦片一一放回原处,起身整顿了衣衫,翻身从房上飞跃问下。她掸了掸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拎一拎袖子、领口,强行被门房小厮的通报给吓得回了神。二十四使对于楚恒的尊敬和畏惧好像是与生俱来的,这种情愫在他们加入训练时就随之日益增长,无法磨灭。

果不其然,不过一会儿,大寒便推着楚恒的轮椅往这儿来了。

小寒一惊,遥遥看见楚恒面有愠色,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她目光一垂,瞧见自己身上新制的棉衣,不禁心头一痛。这宝石蓝的新料子可是前几日刚抽空出去买的,绣了极娇嫩的小圆梅,朵朵的针脚都是又细又密,被日头一照跟玉似的泛光好看。

真是可惜了这身新棉衣。

“叩见主上。”小寒高声开口,跪伏于地,等待楚恒的指示。

她眼睛滴溜溜一转,想着怎么开口好让自己早点起来。

谁知楚恒根本不想搭理她,指使着大寒推着往院中去,而珈兰则是垂首快步跟随着。小寒一惊,可偏生没有楚恒的命令不敢起身,只能心里干着急。耳畔木质轮椅轱辘的声音在院中一番辗转,最终停在了书房门口,可小寒依旧不敢起身掸灰。

她把脑袋深深埋低在地上,不敢说话。

“大寒,小寒,你们先下去。”楚恒的声音听不出喜怒,面色冰冷得像一潭死水,“府中的事情,还有西南的行程,你们安排好了再来回我。”

小寒不解,直起腰之际大寒已然站在她身畔,伸手要扶她。她默默把手递了过去,拼命给大寒使眼色,可大寒只是摇摇头,让她不要多管。

片刻小小的眼神交流之后,二人回身,齐声行礼道:“诺。”

随即二人陡然消失在视野之中,风平浪静,仿佛从未有人站在那里一般。楚恒定了定心神,确定四周确实无人守候时,才转动自己的轮子往屋内去。珈兰回身瞥了眼原先小寒站的位置,心中请叹了口气,默默跟上了楚恒。

书房内一早就燃了香料,日光携飞尘在香炉旁徘徊了许久,终还是稀稀拉拉地落到桌案上。案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前几日处理好了的奏本,每一本都精心用布帛包了面,小山似的堆砌起来。另一角靠墙处则是置了许多书架,罗列着各色古籍孤本,还有一处书架特地用来放了许多画卷,不过无一例外都蒙了些许尘灰。他不大喜欢下人进书房,又因着腿脚不便,自己也不常进来,只吩咐人三四日来清扫一次,且日日都要焚上两个时辰的香驱虫。

宫里送来的奏本,他大多是直接送到正厅,待府上的人依轻重缓急分类了之后再送到他那儿去。唯珈兰不知道的是,旁人以为的他一目十行下笔如神,实际上只是将那些较轻较缓的本子送到了另一处找人执笔,故而忙时总有如此效率。

珈兰一进屋内,便明白了香炉的驱虫之意,平素白姨也经常在屋子里焚同类的香料,一向嘱咐她别去焚着这种香的屋子里久待。她敞开着门,见楚恒离得桌案近了,不由地开口制止。

“主上,这香料是白姨制来驱虫的,恐对身子……”

“我明白。”楚恒闻言,却未曾停下手上的动作,继续转动着木轮往前,“这副身子还能坏到哪里去呢。”

珈兰一愣,默默垂首,不再回话。

“你今日,不该让太子瞧见你。”楚恒停在桌案旁,抬手去掀桌上的小香炉,“白姨制的香确实好,连香饼都是五瓣儿的花型,味道也不呛人。”

那是一只三足青纹瓷矮香炉,上头盖子处开了八个椭圆小孔,顶部镶了个铜环上去方便开合。香炉小小的一只,瞧着十分玉雪可爱,盈盈地泛着日光。

“奴知错。”珈兰闻言,尚不明楚恒后半句话的意思,便只好先跪下将错认了下来。

“你可带了钗,”他掀开了香炉上的小盖子,向珈兰伸出一只手,“我记得是有的。”

“带了,”她从一侧发上取下那支白玉钗,双手捧了,起身递了过去,“是白玉的,主上请用。”

楚恒默然接过,又回身朝着桌上的这一方小小香炉。他不乐意唤人拿香铲等一系列器具来,只将玉钗握在手里,用较细的一端去炉内翻弄香饼。珈兰见状,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复又在他身旁跪了下去,不敢出声。

“炉犹暖,麝煤残。”他似在调整,又似在玩弄,对着炉内一块快要燃尽的小香饼轻戳,“自从焚了这香,书架上确确实实是一点儿虫都见不着。不过,若是那些婢子来收拾,必然是足了两个时辰便将香炉收走了,岂会容整块香饼燃尽。”

珈兰闻言,俯身跪伏于地,已然是心知肚明:“府内的香炉、香饼、香丸这些个,都是分门别类放好的,每日的用度也都是定数。主上若是怕浪费,便吩咐他们多燃上一阵子便好。”

“差事一多,倒是累人。”他复又拨弄了几下,方觉失了兴趣,“照着原来的便好,何必徒增烦恼。”

“主上所言极是。”

“我本不乐意让旁人瞧见你。”楚恒将钗子搁置在香炉旁,轻轻合上了炉盖,“既然瞧见了,那此去西南,你就免不得要时常露面了。”

“是,是奴的错。”珈兰垂首。

楚恒时常疑心重,她也是知道的。今日去宫内不曾及时躲避,本就是她不听话导致的过失,此刻哪敢摆出一副自在样子。香炉上原细不可闻的一缕香烟,经他之手后似重新焕发了生机,复又吐出轻飘飘的白丝来,迎风而动。

楚恒将香炉推回原先的位置,取了钗,侧身面向依旧跪在那儿的女子。他垂眸扫了一眼珈兰手上的尘灰,眉头稍蹙,便又去瞧她发上的饰物。她原本戴的是一支绒花竹叶簪、一直绒花鸣鸟簪,竹叶因用金丝绞紧描了边儿,故而不曾显得凌乱。可另一支上本是一支翠白相见的雀鸟,因受了风而尾羽塌落,不似从前灵动了。

“我不怪你。”他小心将手中的钗尖吹了吹,微微俯身,比对着另一侧的那支,将白玉钗物归原主,“一会去把衣服换了,发髻拆了。这身,并不适合你。”

“诺。”

“年节的衣服也要置办了,记得去找白姨,一同量了尺寸之后交到管家那儿去。等从西南回来,安排置办的衣服应当也做好了,恰好能赶上年节。”楚恒将玉钗簪好,又左右比对了一番,顿了顿道,“绒花是好看,可难免不符你这多动的性子。下回我找人购置时,还是多备些这类金线描过的,不易坏,虽会失些真实之感,但留得住,最重要。”

“自是听从主上安排。”珈兰抬眸,望进他那双古水无波的眼中,“其实,无论买些什么都无所谓的。只消是在主上身旁侍候,自然不会遇什么风雨交加,如何都留得住的。”

楚恒唇角一勾,面上漾开了清浅笑意。

“去和白姨一块儿收拾自个儿的东西吧,让大寒来侍候就是了。”

……

距离二公子离京已然过去三日,玉京城里依旧是一副国泰民安的景象,仿佛西南无事发生一般。三公子府上忙于清点库房,顺道将出行的各类衣服财物备好了准备装车。楚恒倒是得了个清闲,吩咐人将前几日的奏折送回宫里,旁的也就只敢晒晒太阳躲躲懒,让白露好好治了几回。

楚恒这头闲着,宫里的消息却没闲过。

继西南的万民书,紧接而来的是平城快马加鞭送来的一封信函。即便楚恒闭门不出,这消息还是或多或少地传了那么几句到他耳朵里。据说平城民生疾苦,流民作乱,过于频繁的人员流动也导致了一小部分的瘟疫四散。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可楚王刚派了一位公子前去,必经之路上就闹起了瘟疫,实在是令人揪心。

不过好在平城的县令是个明事理的,把信函递上去之后立即告知了二公子,设了门禁,但凡染病者不得出城,如此关了一堆人在城里头。严格算一算时日,二公子应该是碰不到这里头的流民,楚王虽说着急,却也只能这样宽慰宽慰自己。

这几日二公子不在京中,二公子妇寻常无事便会入宫找王后闲话几句,久而久之楚王也对这二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使他很清楚这两人聊的多半与政事有关,憋坏水儿呢。

王后的宫殿倒不比几个妃子的华丽,许是为了彰显贤德节俭之名,故只留了寻常些的装饰,去了金碧辉煌之感。殿外的小院里种了许多月季和牡丹,一盆盆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边的花架上,虽是人为,但也强行添了几分自然之息。

常理来说,已经成年的王子王孙无论是否成家,都应当宿在宫外开的府邸,甚少有入了夜宫门下了钥后,还在宫内逗留的情况。除非是王上宣召恩典,否则轻易是开不得宫门的。如今已是酉时,太子却还未赶着离开,不紧不慢地在王后的殿中品茗听教。王后将那些微末等阶的婢女都赶了出去,只留下自己的两个心腹和太子在殿中。

殿上的华美妇人手执一封信函,其上纸张的平整光洁,一瞧便是公子府才有的手笔。她借着身畔的烛光将信函通阅一番,便吩咐身旁的婢子递给太子,开口说道。

“你二弟的事情,你应当也有所耳闻。你且来瞧瞧,这是淇儿今日傍晚送进宫里的,说是刚收到了你二弟的家书。”

太子接过婢女递来的书信,不以为意道:“母后可否是有些草木皆兵了?老二去便去了,无论治不治得好都是二公子府的造化,于林家和我长公子府又有何干。”

“你父王膝下不过三子,母后当年将淇儿安排进宫来抚养,就是为了替你笼络着一个,也不至于让你孤立无援。老二这两年虽说面上老实,你又怎知道他在背地里动了什么手脚?”王后见太子那副倨傲的模样,恨铁不成钢道,“科举是大事,更是拉拢新晋官员的好时候,你父王虽说不让你们三个插手,可你去瞧瞧,老三不是照样被你父王叫去问了?母后从来不指望你同老三交好,但老二那边,你必须得紧紧抓着淇儿这条线,可听清楚了?”

“是,”太子一面听着,一面读完了手中的信函,随意递还给婢子,“儿臣瞧着,淇儿妹妹似是誊抄了一份二弟的家书给母后。二弟却有治世之才,只可惜也仅限于此了。只是不知母后这边如何作想,那常山郡的县令终归,还是林氏的亲戚。”

“算算脚程,老二也要明后日才能到常山郡。”王后使了个眼色,那名手捧信函的婢子便伶俐地转向了书房的屏风之后,“本宫恐怕,他在那头的事儿瞒不住。老二去处理也好,总会顾念一些林家的情谊,不至于赶尽杀绝。”

婢子绕过那面清透的屏风,将信函按压平整,俯身去一侧桌角的下头按了一处隐秘的开关。嗖的一声,另一侧的书架上竟弹出一个小小的暗格,里面赫然全是这些年来王后与旁人往来的信件。婢子将手中信函平整地放入暗格之中,双手一推,将此格重新按回书架之中。

“母后错了。”太子了然,打断道,“父王安排了老二去,却又叫上了老三,就是摆明了要让林家夹紧些尾巴。老三身子不好,若是父王安排儿臣去,多少外头会有些流言蜚语;若是老二去,虽说也与林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有老三在一旁监督着,林家纵是心里头明白了,也没法子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把人救出来。”

“你父王的心思,近几年本宫也捉摸不定。”王后叹了口气,认可道,“渊儿大了,母后有些事情尚要指望着你了。”

“母后不是不知道,只是平素里事情太多,有些疏忽了。再者,母后日日被关在这四方的围墙之中,虽然耳聪目明,可终归没法伸手去干涉朝堂之事。父王如此安排,已是摆明了要让林家自断臂膀,或许同先前公孙老将军家一样,林家,总要交些东西上去才是了。”

“那是母家的亲眷,虽说与你关系远些,可你怎么舍得让自家人去顶罪?”王后闻言,面上虽有愠色,却不敢高声责备,“母后当年也是为了你,为了林家的将来,才安排了个人去西南一角!那里三国来往的客商多,这些年也收获颇丰,这么个肥差怎好轻易就让了出去!林家的财库充实了,往后你要用兵用马的,这不都是给你备着的么!”

“母后,做人需懂得知足,”楚渊闻言,依旧淡然道,“儿臣不指望兵马之事,也不愿林家留有此等后手,有朝一日竟要用这般方式逼迫父王传位。儿臣如今已坐东宫,是父王认可的太子,儿臣只要不犯大错,好好看着老二和老三,父王是不会轻易撂了儿臣的位置的。如若不是母后当年做的糊涂事儿,儿臣也不会与老三撕破脸皮,更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秦家撕破脸皮,以至于如今要这般费尽心力。”

“湘妃若在,你以为母后还能稳坐后位吗?”王后见楚渊如此揭开自己的陈年往事,更是心火难耐,不禁怒声道,“湘妃深受你父王宠爱,早已是后宫之敌,母后不过是做了旁人不敢做的事情罢了!”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母后,当年之事已是不可挽回之过,您既然已经做了,多说无益。儿臣如今让林家收敛锋芒,也不过是想让林家能再走得长远些。等儿臣继位,母妃再想为林家谋些什么,到那时再由儿臣来给。”言毕,楚渊起身到殿中央,冲着王后俯身跪下。他双膝一弯,脊背却是直的,一派谦谦君子之姿,“母后,时辰已至,儿臣先行告退。还请母后安于后宫,切莫插手西南劫匪一案,更莫要企图阻碍老二和老三的进程。”

“罢了,你先回去罢。”王后见楚渊叩首行礼,也不好再留他,只摆了摆手让他先退下。

“儿臣告退。”

楚渊起身掸了掸袖上的尘灰,袖上暗红色的细密纹理似水流般鲜活灵动,衬得他皮肤白皙清透。渐渐地,楚渊的背影已远出了殿内主仆的视线,王后心中感怀,默默良久。

她忽地想起刚生下楚渊时,这孩子在襁褓之中,浑身红白相间,很是怕人。如今二十余载过去,他也出落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能站在母亲身前,替母亲做些决策。

“春红,”王后唤了一声,那名婢子便立即应声上前候着,“你说,这孩子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本宫要如何是好。”

“娘娘,依奴婢愚见,太子殿下言之有理。此事本就与太子殿下无半分关系,无论如何都牵扯不到的。”春红半垂着脑袋,瞧着木讷,却是个十分明事理的。

“不,你不明白。本宫并非因为林家的那位远亲同渊儿置气,”王后叹了口气,继而道,“他既然知道本宫当年做下的事,自然清楚他与老三和秦家是无法更改的宿敌,此番若让老三得了便宜回来,总归是林氏一族败下阵去。此后还要牵连出多少,恐不是个定数。”

“娘娘的意思是……”

“老二和老三如果不慎死在西南,那也是林氏的造化,大权旁落,总归能分到一杯羹。但太子让本宫不可派人出手,恐也是料到如今行事有多双眼睛盯着,为免有迹可循。但,本宫总要想个法子借刀杀人才是。”

“可是娘娘,”那婢子忽地跪倒在地,十分瑟缩害怕的模样,“三公子,杀不得啊……”

“吃里扒外的蠢货。”王后轻骂了一声,语气中却无半分责怪之意,反而有几分赞赏,“淇儿这条线,如今正好用得上了。”

黑夜来袭,白驹过隙。

三公子府内的众人终于收拾好了行装,大寒见三个姑娘家带的东西也不算多,便吩咐着小厮放到同一辆车后头去,找找也方便。三公子出行本是大事,楚王的本意是多带些奴仆婢子什么的,再围上一大队的将士,如此才能放心。可楚恒偏是个喜静的,随行的不过带上了大寒和小寒、白露和霜降这几个,前前后后也不过就三辆马车。最前头的这辆是为白露和霜降准备的,瞧着朴素无华些,容纳个三四人恰巧足够,若是旁人看见了也只当是个富贵人家的车马。中间的马车车厢较大些,周身漆上了一层黑色,其上又刻上了金色的云纹,显然就是备给楚恒的了。

大寒带着管家清点完了要带出门的物品,便让小寒去回禀楚恒,以趁着天气好早些出发。楚恒早已在正堂中等着了,只待大寒最后这一道工序做完,方可正式下达出发的指令。小寒推着楚恒刚到门口,便瞧见远处快步疾行的一位宦官,正领着两个小太监搬了一箱子东西过来。领头的那位一瞧见楚恒,面上的神色由忧转喜,似是生怕赶不上一般,跑的更快了些。

车旁林子里的竹林枝叶繁茂,清新翠绿,青澜似海。阵风吹拂,似轻纱舞幔,簌簌作响。

“快快快,小兔崽子们,还不快些,别误了三公子的行程!”宦官大步流星地往楚恒这儿来,还不忘回头招呼那两名小的,“还不快些!”

风势稍起,轻托着片片竹叶,以免被这日光压塌了身子。

宦官行至楚恒身前,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标准的常礼,直至后头两个小宦官也有样学样的行了礼,楚恒才虚抬了抬手,示意免礼。

他目光一扫,便知道里头又是父王送来的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书。他只一个眼神示意,大寒便招手唤了府中的小厮来接东西。可谁知那领头的宦官见三公子府的下人们雷厉风行的模样,忽地拦住了来接东西的小厮,神神秘秘地从箱子最顶上的一堆书中挑出了最显眼的那卷,遥遥递给了大寒。

“还请三公子先瞧一瞧这个。王上特地吩咐老奴,让老奴务必要在三公子离京前将此物送到三公子手中。”

“何物?”楚恒闻言,斜睨了一眼不远处的大寒,大寒当即会意上前,“莫不是西南的文书?”

“老奴不敢参政,只知此物十分贵重,还请三公子随行带去西南。”

大寒双手从宦官手中捧过那厚厚的一本,一时有些惊叹于这份奏本的厚度和重量。他听这宦官的意思,想来必是十分要紧的东西,霎时对手中这本东西肃然起敬,稳稳当当地递了回来:“主上请。”

楚恒接过,只翻开了头一页匆匆浏览了一眼,便立即神色凝重地将奏本合上。他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动容,随即又如石沉大海般无迹可寻。大寒见自家主上煞有介事的模样,也反应过来此物的非同小可,于是背地里偷偷地向后头的官家摆了摆手。那管家在楚恒这儿也做了十数年工了,对大寒的吩咐自是了然于心,当即从怀中取出一沓银票来,从中取了一张递到宦官那儿去。

这宦官见状,早已是喜笑颜开,毕竟楚恒一向是王上最宠爱的公子,出手也是十分阔绰大方,从不吝啬打赏下人的银钱。他只瞟上了一眼,那五十两的字样端正得他心头一跳,更是殷勤地行礼道:“王上之意,是让老奴把这些请安的奏折替三公子送来。这最上头的一本,是王上特地嘱咐的西南密报。”

“多谢公公,”楚恒从容道,目光已是飘向了竹林那一侧。他凝望着竹林的深处,仿佛遥望着流逝的葱茏光阴,“还请公公,代为向父王转达儿臣的辞行之意。”

风停。竹林寂然一片。

“这是自然,老奴告退。”他接过了管家手中的银票,又行了一礼,才将银票折好了塞进怀中离去。

楚恒收回目光,眼中似有细碎思绪,正随着骤然又起的秋风隐匿而去。他攥紧了手中那本奏折,长长叹出一口浊气。

院子外的尘灰被秋风一扫,席卷了几片竹叶,伴着沙沙声闯入院中。珈兰正携着白露一同出来,二人还多带了一个随身的小包袱,从外形上瞧应该是个小木头盒子和旁的一些小物什,也碍不着什么,故而大寒也不敢置喙。

外头的主仆几人一声不吭地杵在那儿,这景象瞧得珈兰心头万分疑虑,不由地开口询问道:“怎的都不说话也不动弹?还是我和白姨来迟了,耽误了时辰?”

“有什么时辰不时辰的,”白姨见楚恒在风口处吹冷风,冲着他冷哼一声,故作讶然道,“我俩来得才是时候呢。兰儿你瞧,这风吹竹林,可不是最美的光景了?也难怪这主仆几个一个个都贪恋这等美景,恨不得化作林中木石,生生世世的赏去。”

退立一旁的小寒听见白露这阴阳怪气的语调,憋了笑,不由庆幸自己站在楚恒身后。可她这模样显然是逃不过白姨的眼睛,生生受了白姨一记白眼,才轻咳了一声稳定心神。

“主上,人都齐了,”大寒上前两步劝道,“可是要立即启程?”

“上车罢。”楚恒知自己理亏,也不再作逗留,“白姨先请。”

白露瞪了他一眼,直接拉着珈兰到前头那辆车上去了。大寒视线投来,小寒当即吩咐其他府内的小厮和仆役们进去,又扭头安排车辆行程去了。大寒见她懂事,便趁着众人转身之际,将楚恒推到马车旁,俯身将后背交给了他。

此次出行,随行的只有大寒、小寒、白露和霜降,而原本定了要一道儿去的大暑和小暑早在几日前便已动身离京。他们二人先行一步,一是为了打探沿途的治安情况,二则是为了先一步探察二公子的各项处置和民生近况,好从驿站发消息回来,让楚恒随到一处都能得知西南近况,不至到时两眼一抹黑。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的辰光,车队才缓缓向城门驶去。由于三公子是因公出行,故而楚王特批了公文下来,让楚恒每经一座城池便盖上一个印,既能减缓车队速度让楚恒得到些休整,又能让楚王随时知道他的进程,以寥作安慰。队伍经过城门,拐过长街,马车也是摇摇晃晃地向着城外驶去,珈兰和白露在前头的马车里头聊得不亦乐乎,楚恒却对着车内四方茶几上的奏本沉思。小寒本是和楚恒同乘,见状也不敢在这偌大的车厢里头待,干脆和大寒一起在外头车夫的一左一右坐着。这俩人一路挤眉弄眼目光乱瞟,生怕里头的主子发觉他们二人的小动作,于是就干脆不说话,纯粹靠着眼神交流。

车夫被挤在中间也是十分闷热,好在小寒在出玉京城门的时候便下去递通关公文了,倒也不那么紧凑得让人难受。一行人盖了玉京城的城门印,便穿过长长的城门门洞往外走。谁知车辆刚驶出城门,便一个接着一个停了下来,似是前头遇到了什么。

前头的车夫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又不能随意掀开女眷的帘子,只好先停了车。

楚恒一顿,回过神来,将奏本收了起来。

小寒本是想待在前头就不回来了,谁知这车子一停,她便是头一个有义务去问一问的。小寒翻身落地,刚往前走了几步,眼前一辆十足华贵的车马便横在道旁,车旁还立着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见楚恒停了车,那小娘子怯生生地走过来,对着小寒福了福身见礼,随即开口。

“见过这位姑娘。我家主子是二公子府上夫人林氏,还请姑娘代为通传三公子一声。”

“原来是二公子妇,奴失礼了。”小寒见这小娘子十分客气,虽有些不满她们主仆的无礼行径,却还是回了一礼做足了面子,“还请姑娘稍后,容我前去通禀一声,再来回姑娘。”

“多谢。”

小寒一回身背对着那婢女,便是翻出了一个天大的白眼来。她心中有些愤懑不平,但又不好当着人面发泄,只好加快了步子去后头的那辆马车上找楚恒禀告。珈兰本和白露在前头的车厢里对着诗词簿子寻乐子,可一听是二公子妇的消息,面上登时也不大好看。

“这又是要折腾什么?”白露偏了偏身子,招手示意珈兰附耳过来,低声道,“莫不是,要跟着我们一道去不成?光天化日之下,将公子府的马车拦了,成何体统?”

珈兰抿了抿唇,有些无奈地冲着白姨摇了摇头。

这头小寒到了楚恒的车厢旁,稍作思索,便开口道:“主上,二公子妇请见。”

大寒闻言,有些惊愕地看向了小寒。小寒见状又是一记白眼,不耐烦地瞥了瞥车前头还候着的那名婢女,冲着大寒耸了耸肩。大寒心领神会,翻身下车,等着楚恒的吩咐。

“你去告诉她,”楚恒顿了顿,叹了口气道,“我腿脚不好,不便下车一叙。若真有十分要紧的话要我带给二哥,就让婢女将信函递过来就是了。”

一语未毕,小寒便听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靠近。她一侧身,来人正是那婢女的主子,似是刻意放轻了步伐过来的。

这美妇人身着一件白底绣梅枝曲裾,领口和袖口都用云纹苔色的料子锁了边,腰上同是一抹白色,将盈盈一握的腰肢束得更是柔弱动人。她这几步走的缓慢小心,如弱柳扶风般纤纤而动,发上的金饰亦随之微颤。小寒定睛一瞧,这美妇人头上的正是一支十分金贵的花丝簪子,细密的金线一团团掐出了好几朵梅花来,且每一朵都有独立的小枝固定在簪上,可随着佩戴者的行动而迎风摇曳,好似真真儿开在她头上一般。

楚恒话音刚落,那美妇人已然行至小寒身旁,止了步子,就这般停在车旁。

“于我夫君无关。”那美妇人扶着婢女的手缓缓松开,双手于身前交握,神色黯然,“是我想同你说说话罢了。”

楚恒不答,十分不喜她这般不识体面的靠近,更不喜她不守规矩地拦着马车,就为了同他说上一句话。大寒和小寒相视一眼,车夫也知趣地将位置让了出来,三人齐齐站到一旁稍远处噤声不谈。

“听安,你也退下。”二公子妇见大寒小寒如此通情达理,一时也反应过来,开口吩咐身旁的婢女退下。

“诺。”婢女躬身行礼,后退了几步站远了些,低头不言。

二公子妇张了张口,又将话咽了下去,来回几次,倒是将自己的心也变得飘忽犹豫起来。她是听见了方才楚恒的话的,可她但凡有想同夫君说的早就在家书中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又何来的话让他带去呢?

“二嫂见谅。”楚恒见外头之人屏退左右却又不说话,干脆主动开口,“臣弟腿脚不便,未免耽搁,就不下车与二嫂一见了。若是二嫂有什么话要带给二哥的,臣弟这就记下,去了西南必定如实相告。”

“不……”咫尺之距,她却有些说不出话来,“我其实……”

二公子妇伫立在车旁,一时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衣袖。她对楚恒的疏远早有预料,可自从大殿外一见,一直心中牵挂,哪怕他再如何讨厌自己的亲近,也想着要来送一送他。

也算是,全了自己儿时的一番念想。

“我其实,只是想在你去西南之前再瞧瞧你。你知道的,林家那边一向不大喜欢你,前几日王后传我入宫,言语之间涉及你路途之事。我甚是担忧,林家此番未必做不出来什么,故而想见你一面,让你多加小心罢了。”

二人交谈的不远处,便是来来往往进出玉京的百姓。寻常百姓见这样三四辆马车停在路旁自然好奇,时不时有人投来疑惑探究的目光,却不敢靠近半步。

这两者的马车,一个是即将出行的车队,一个是王室公子府上的女眷马车,寻常见着一辆已是大饱眼福,何况是这样停在大路边,离百姓那么近。偶尔有几个小娃娃不曾见过这样好看的马车,驻足在远处探头探脑地瞧着,此举不免让楚恒觉着自己过于招摇了些。

“二嫂美意,臣弟谢过。”楚恒摆出一副冠冕堂皇的样子,句读间隙也尽是疏远和客气,“王后母仪天下,向来十分照顾我和二哥,自然不会做出格之事。二嫂对二哥的关心,臣弟一定会如实转达,也请二嫂珍重自身,静候二哥归来。”

“你一定要同我如此吗?”二公子妇眼中忽噙了泪,有些伤怀地上前一步,扶住了马车前室的一角,“你分明知道的,我一直……”

“二嫂。”楚恒打断道,“时辰不早,臣弟尚需赶路……民生为重。”

“我知道了。”二公子妇撤了手,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己身,转过身去背对着楚恒所在的车厢。她微微低头拭泪,复又吐出一口浊气,这才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听安,“青……你一路平安,我在京中等你回来。”

听安见主子目光遥遥抛了过来,心知自家主子有离开之意,回身分别冲着大寒小寒所在之处和楚恒的马车行礼,这才迎了上去。听安小心地微抬了抬眼眸,一触及二公子妇那涨红的眼角,立即深深低下了头去,连问安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由听安扶着,二公子妇才一步三回头地向自家马车走去。

大寒小寒见二公子妇离开,无奈地相视一眼方敢上前。大寒倒没什么,毕竟把二公子妇领过来的又不是他,于是安安心心地同车夫一起坐回了原先的位置上。小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不敢继续坐在外头触霉头,眼珠一转,只好干脆地抱拳行礼道:“主上,奴去前后吩咐一番,稍作休整便立即出发!”

“去吧。”

小寒如临大赦,她听得出楚恒这两个字中似乎隐隐夹杂着什么情绪,逃跑似的往前头那辆马车去了。她利落地飞身上车,一把子掀开了门帘,哭丧着脸钻进了车厢。

“兰儿,你可要救我!”小寒一屁股坐在珈兰身边,握住了她的手,“我方才一时不慎,竟将那二公子妇引了过去,害得主上心情郁结,怕是要动怒了!”

“这也不怪你,谁能想到她们主仆这样不遵规矩,竟跟着你就去了。”白露方才听了好一阵子的墙角,自然清楚事情的原委,开口解围道。

“白姨,可我实在心里害怕。我犯下这样的大错,即便在那也如坐针毡,”小寒诉完苦,又转向珈兰这边,“好兰儿,你替我去吧,我实在是不敢了。”

珈兰瞧了一眼白姨,白姨正是憋着笑呢,哪里顾得上替她做决定。一面是白姨看热闹笑得晃眼,一面是小寒睁着一双晶亮亮的眼睛,珈兰一时心软,还是应了下来。

她戴好了面纱起身下车,缓步向后头走去,顺带把准备动身的消息带过去。

前头那辆马车还是停在原处,只是同来时不一样的是,马车旁伫立着的不仅仅是那名唤作听安的婢女,还有一位衣着十分素雅的妇人。

想来那就是二公子妇不假。

珈兰下车见状,便冲着二公子妇遥遥福身见礼,那妇人应也是瞧见了,微微点头以示受礼,算是打了个照面。珈兰行完礼便以袖掩面,即便隔了面纱,她也不愿相信这层轻薄的面料会完完全全遮住自己的容貌,宁可稳妥些为好。

前头小寒乐得清闲,当即四仰八叉地瘫在车厢里,看的白露又是一阵好笑。

珈兰行至楚恒所在的车厢旁,大寒见是她过来,便主动下车去取放在一侧的小木阶。珈兰轻笑点头谢过,在大寒的搀扶下上了车去,小心地跪在帷幕旁通禀。

“主上,小寒忽觉不适,在前头让白姨看诊呢。奴自请来照料主上,还请主上允准。”

“进来吧。”

得到了许可,珈兰才敢揭开帷幕的一角,小心地起身提裙进去,寻了个宽敞些的地方就座。她方坐下没多久,便见楚恒将方才收起的奏折重新放回了茶几上,神色平静的望着她。

“小寒同你换了?”

“嗯,她自知有错,怕主上一时不快迁怒于她。”珈兰见他眉间似有愁色,也不再拿那套人前的说辞来搪塞,直截了当地把小寒的心思说了出来。

“她倒是有自知之明。都这许些年了,还是这股子糊涂劲儿。”

“你别怪她,她也不过是心思直率,没什么心眼子的。再者说,你又不让她去看大门,眼力见儿上糊涂些也无妨。”

“我知道,故而我并不打算同她置气,否则方才我便已发难。”楚恒的目光回到奏本上,终归还是翻开了第一页。

“小寒姐果然不擅体察人心,不然也不会那般慌张地找上我了。”

“你来也好,这旅途劳顿,小寒有些时候太过怕我,不敢同我闲话 。”言语间,楚恒已经看完了一页。

“我一向闲话多的,不想竟招了你烦了。”

“怎会。”他不过看了两页,便把手中的奏本推到珈兰面前,“你来瞧一瞧。”

楚恒手指夹了几面书页,推至她面前时随手一番,便回到了头一页上。

珈兰见他眉目间不带半分情绪的肃然,心知这份文书上怕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也不多作推诿,径直接了过来。她一垂眸,书页上赫然写着万民书三个大字,看得心头一跳。

“这是……”珈兰一面翻阅着,其上字不过寥寥几句,大都讲的是西南流民之事,最要紧也最骇人的是正篇之后长达数页的各类手印和签名,“难怪方才出府时见你神色凝重……”

怪不得,也没时间和精力去计较小寒的过失。

“此物递到父王那里,想来写这份奏折之人也是费了不少心思。只是此番西南事情严重,二哥恐怕算算时日也不过刚到,十有八九是不知道这封万民书的。”楚恒顿了顿,眉头微蹙,“如此,西南之事算是棘手,二哥若不安抚好民心,恐生大乱。”

“王上此时将这万民书交给主上,恐怕不仅是为了让主上捎带着送去吧。”珈兰合上奏本,双手将其推回楚恒面前。

“不错,父王见我不愿带许多人,故而将此物交于我,算是护了我一路顺遂。回程时又有二哥在旁,怎么也不会出错的。”

“王上费心费神,想来西南之事,也要主上多照料了。”

“我又何必去管那些,只一味躲懒就是了。”楚恒唇角一勾,挤出一个笑来,“希望二哥,能好好表现。”

此番西南劫匪之案事关科举,又有流民瘟疫之乱,若是办好了,那是大涨民心的好事,若是办不好,这后果也是不堪设想。二公子一直被太子压了一头,此事不仅仅是楚王的制衡之术,万一二公子当真办的毫无错漏,那么他也没办法给林氏和王后一个交代。此事办好了,二公子有僭越之嫌;办不好,则有无能之过。楚王心思难料,这分明是把二公子往火坑上推,即便旁人没什么,可王后绝不会轻易放过老二。

倘若老二当真没什么本事,凭借着寻常所学之物,总能拖上几日等楚恒到那儿。此事有他们二人出面,是必然能得一好结果的,只是唯一的区别就在于,是谁主理了此事。楚王为了让楚恒少在明面上帮衬,还特地把这封万民书送来,既保了楚恒的平安,也算是告诫了楚恒一番。

想明白了这点,珈兰才晓得为何楚恒说不必插手,只需过去走个过场便好。他一面借此能挣个好名声,一面又在实事上帮不上忙,这朝堂上的纷争便烧不到自己身上,反而是老二首当其冲。

楚王要讲制衡,那他楚恒正好顺水推舟,一箭双雕。

“其实,二公子妇过来寻我,也算是意外之喜。”楚恒一手按在奏折上轻敲了两下,“如此,便只有父王、林氏和二公子知道我的行程如何,回来时但凡出了点什么事,那这两家,怕是要起不小的纷争。父王疑心重,再加上西南之事带来的后果,这两方一旦闹起来,于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如此,主上不是要身陷险境?”

“流民之多,个个都指望朝廷相助,不过是为了活命罢了,又怎敢真动手犯下灭族之罪?”楚恒轻笑一声,心中阴霾仿佛刹那散去,“我还真要感念二公子妇的恩情,实是助益良多。”

珈兰一怔,有些不自在地躲闪了他的目光。二公子妇与楚恒有许久的交情,说上一句青梅竹马也绝不为过,若是楚恒不曾伤了腿,二公子妇本是要指给楚恒做夫人的。珈兰虽知楚恒对二公子妇并无他意,但终归因着方才的闹剧心中有些不快,再一想到二公子妇此刻正在路旁目送楚恒,更是抓心挠肝的不自在。

见她不答,楚恒也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着车外微挪了挪,隔着帘子吩咐大寒出发。再回头时,却见珈兰正坐在原处,摘了面纱垂着头,不发一语。

这一行人,竟真的无人再去管二公子妇的目送之礼,更无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度提及。

楚恒坐稳了身子,马车复又晃荡了起来。

珈兰往里坐了些,更贴近车厢的角落,也就是如今离楚恒位置最远的一处。她似受了委屈般蜷在那儿,人也是恹恹的没什么精神,只一味用两指团了面纱打着圈儿玩。见她不说话,楚恒心中好似明白了几分,还是开口哄了哄。

“怎的忽不大乐意说话,难不成是我先前说错了什么?”楚恒温声问道。

珈兰摇摇头,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面纱。

“你容我想一想。”楚恒故作沉思状,喃喃道,“我前头说了些奏折之事,其后是西南劫匪一案,后又……”

啊,原来如此。

楚恒恍然大悟,轻笑出声,心情好极。

“原是因为这个。”他面上笑意不减,不断往里头挪动着位置,“你何必同二公子妇吃味儿?”

“我可没有,只是我难得安静一会,少闲话些,也好少惹你烦闷。”

这小妮子,记仇得很。

“好了,怪我。”

珈兰还在赌气,只将将瞥了他一眼,又收了目光。

“是我不好,下回再有不得已见她的时候,一定让你在侧,”楚恒继续哄着,“免得我到时分明没说些什么,到你这儿竟说不清了。”

“是我太过小气,碍着你了。”

“怎会,”楚恒眼中的笑意若清泉的波纹一般,从那眼角眉梢满溢而出,漾及人心,“兰儿纵然是吃味儿,也是好看的。”

他这才有心情仔细看珈兰今日的衣装。为着出行方便又不显眼,她特地挑了件款式简单的,乃是一袭天青蓝莲花暗纹的长裙,以白色作配,端得一个清丽窈窕。发上一支云纹檀木长簪,其余盘不下的便由一系丝带绑了垂于身后,露出一小截修长白皙的脖颈。这支长簪是当年她去鲁国,小寒闲暇时一刀一刀亲自刻的,还特地画了图样寄去给她瞧,只缘着她在信中曾提过的一句喜好长簪。

珈兰闻言,似是十分不满他那番轻佻的话,嗔怪地将手中面纱往楚恒身上丢。那一小团面纱本就轻薄柔软,不过在空中翻了翻,便径直跌到楚恒身前的茶几上,缓缓摊开。

面纱上余留着珈兰护手药的浅香,待这药香散去,清新细腻的兰香才在鼻腔中缓缓渗透开来,恬淡高雅,经久不散。

“我哪里配得上吃味,”珈兰正答,却见楚恒竟真接过了那团面纱,正平摊在桌面上小心地叠着,“我不过是不大高兴。分明是已成定局的事儿,偏生还来寻你作什么?她都已经为二公子生下了两个孩子,难不成这般还不能收心吗?”

“若换做是你,你还会来寻我么?”楚恒神色如常的一句,直接把珈兰问愣了,眼神都有些茫然起来。

他旁若无人地将面纱叠好,继而竟将其放入了自己怀中,十分珍视地抚了抚衣襟。珈兰咽住话,登时红了脸,双颊的淡淡胭脂下染出一片红来,甚至那小巧的耳垂上也覆上了一层。

珈兰本想说她与二公子妇自然不大相同,可见着他那番动作,一时不知究竟是自己及不上二公子妇,还是二公子妇及不上自己了。他们自是有青梅竹马的交情,可也不过寥寥几载光阴,哪及得上后来同她的这般恩遇。

“西南多丘陵山脉,想来风景极佳。介时我让县令安排间山中小院,有些话,”楚恒的眼角带了一丝宠溺,笑意柔和如水,“我想单独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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