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良宵人不见,角枕兰衾虚设。
隔壁传来了打斗声,可楚恒这边的厢房却迟迟无人问津。珈兰左手握着剑架上的其中一把,回身望着门外,小寒也是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腰间的武器,三人本寻常的交谈被隔壁突如其来的破门之声制止。门上的明纸透出外头姣好的日光,院中交错的黑色身影正激烈缠斗着,可他们这一间却同世外桃源般被人遗忘。
阳光从窗格进来,被镂空细花的木格筛成斑驳的淡黄和灰黑的混合之物,落在楚恒身侧的地砖上,以飞灰为枕,静静睡在他的身旁。
楚恒见她俩警惕,心中无半分波澜,只抬手捏了桌上的茶碗,再度吹了吹滚烫的茶面儿。热气四散奔逃,清香随着水雾缭绕着,躲入阳光的领地中,只触及了一刹便消失不见。
这间屋子除了入口处的两开木门外,还有一处小窗,小寒一直靠在门旁听着外头的动静,珈兰便用眼风带上一眼那开着的窗户,防止有歹人从他处潜入,措不及防。
茶香温暖清甜,徐徐在空气中飘荡开去,带着一丝叶片的苦涩余韵。
小寒见外头的几人好似根本没有前来攻击的意思,可隔壁确实是实打实地交上了手,不由地心里犯起了嘀咕。她对此次袭击是知情的,楚恒一早就告知过,可外头这人数显然对不上号,而且原定的计划中也不可能给隔壁分了这许些兵力去,山匪的主力军应是在楚恒这里才对,不然他也不会找了个由头将那三人支开。
然,楚恒未开口说过半句古怪,依旧旁若无人地在那里品茶,连个眼神也懒得赏给小寒。
小寒硬着头皮回头,瞧了眼墙上那方小窗,心中颇为无奈。
“主上,属下去外头瞧瞧。兰儿,你护好主上。”小寒说着,大踏步纵身,向着窗口走去。
她提了提裙边,确认腰间武器无误之后,抬手推了窗,飞身而出,滚落在外头软和的枯叶丛中。珈兰噤声,只听窗外的脚步声渐渐从屋后绕到了前院儿,屋外一声惨叫传来,瞬间,一个从角落出现的人影同其他数个纠缠在了一起,招式连连,场景十分混乱。
屋内,仅剩下珈兰和楚恒两人,隔壁刀剑铛铛声不绝于耳,而珈兰只是默然守着剑架,目光如炬,时不时抖抖剑柄,让左剑鞘里的迷药洒得更均匀一些。楚恒见她聚精会神的模样,放下茶盏,轻咳了一声,调笑道。
“这般紧张作甚,”他将那茶碗搁置,继而转着自己轮椅的方向,让自己能瞧见门上明纸外的光影,“方才既然没分上一队人过来,那便不会再有人过来了。大寒那儿你还不放心么,不过是拖着几个废物罢了,若这都做不好,便不必再回我三公子府了。”
“话虽如此,”珈兰微松了松手,面色稍松,答道,“外头还有小寒姐在,两方交战只要不波及到这里,便是安全的。”
“坐下喝盏茶罢,你若站着,岂不是更容易被外头发现?况且,他俩也足够了。”楚恒眯了眼,冷冷瞥了眼窗外闪过的一道黑影。
珈兰颔首,彻底松了剑,盈盈坐到他身侧的小凳上,抬手去取茶盏。举手投足之间兰香倾泻,虽萦绕扑鼻却不似日光浓郁,只一股子惬意沁心,同她那般让人过目不忘。她借着饮茶之时偷偷侧眸瞥了楚恒一眼,只瞧见了他发上的那顶精雕白玉发冠,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却依旧有那么几分闲云野鹤之感,仿佛不曾为此事所扰。
耳畔叮叮当当地响个没完,珈兰也提了一口气,随着时光流逝愈加不敢小瞧外头那伙人。小寒和大寒毕竟一直以来护卫楚恒身侧,大寒又以刀功近战最为出挑,若能让他都打上这许久,想来不仅是人多势众,而且个个身手非凡。
松泛之际——
“咔嚓——”
是枯枝断裂之声。
珈兰猛然回神,目光如蛇,射向小寒方才跳出之处。
她手中还捏着方浅尝了一口的茶盏,杯沿上有半圈红色的印记,与她唇上透亮的水痕交相呼应,平白生出几分妩媚动人来。红色浓烈张扬,白色的杯壁清冽冷静,偏生茶盏中还徐徐升起薄薄的白雾,淡化了杯中的色彩。
楚恒总喜欢低头,垂眸时眼睫浓密,投下一片暗青色的影子。如今阳光来势汹汹,挤在他的毛毯之上,照得连双腿都是暖的。
窗户微动,屋外枯叶踩踏之声渐近,来人只有一个,但显然是十分胆大。
珈兰的一双妙目犀利而专注,带着刺人的锋芒,寸步不移地瞧着那方小窗。她眼中闪着锐利而狰狞的凶光,在那人开窗之时如冷箭射出,当即锁定了入内之人的身形。
一名黑衣女子从窗口窜入,一个滚地翻间,几乎眨眼间已是单膝跪伏于地,目光直勾勾地锁定了楚恒。她双手各执一柄蛇形长匕,骤然一跃而起,手中兵刃便要向楚恒刺来——
珈兰闻声,回旋之际,下意识地将手中茶盏丢了出去,茶水翻飞,猛地撞上那名黑衣女子的手腕,发出一声闷响。滚烫的茶水泼溅开去,黑衣女子侧身一躲,水珠齐齐撞上了白墙,陶瓷茶盏应声而碎。
黑衣女子吃痛,匕首不自觉地缩了缩,正要重整姿势继续刺向楚恒时,又是一支木簪飞了过来,这次簪尖正直直地戳向她的眼珠!
她不得不拿匕首去挡,又因距离极近,被迫后撤了半步,离开了楚恒身边最有利的位置。珈兰青丝倾泻,一缕长发因失了簪子固定而散落下来,衣袂翻飞间胡乱地垂于脑后,竟也生出几分凌乱之美。
这一瞬的让步就足够了。
珈兰足尖一点,双手往一侧窗台旁的剑架上一抽,两柄银光软剑落入手中,她直接借着这抽剑之势后退聚力,行云流水,一个回旋之间已是两道森冷剑光向那刺客面门劈去,眼中布了十足十的杀意。
“来者何人!”珈兰厉声问道,左手劈去的头一柄剑已然被那长匕打偏,她眸光一凛,继而右手的寒光不由分说地续上,“若不留名,便留性命!”
刺客侧身一躲,避开了些许锋芒,不得已收了攻势,先去应对珈兰袭来的这一发重击,连连后退了两步,借着圆桌绕开身形,才躲了过去。珈兰哪管这刺客如何,当即将一手软剑于掌心一翻,变作反握,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木凳和木桌,右臂狠狠向上一划,欲要切开刺客颈间动脉,剑光刺目。
刺客一个后跃,脊背已是撞上了墙壁。
珈兰借着下跳之势空中旋身,平平将另一手中的软剑直直劈开,决意一记直取刺客腰眼,让其再无躲闪之力。这蒙面女子也不是个好惹的,察觉出珈兰的用意,直接寻了楚恒所在的那一侧猛地前窜,以退为进,翻身之间已是躲了过去,楚恒正近在眼前。
好一招以退为进,调虎离山!
二人交战之际,那刺客借着灵巧身形闪避,连连后退,实则已经将楚恒身边的唯一近侍引到了稍远的这一角,反而让楚恒身边空置,隐患无穷。珈兰心中警铃大作,霎时将手中长剑正形,掷了回身,呈回旋莽撞之态飞向蒙面女子。那女子见状,只好先往左闪避,匕首终归还是没够到楚恒,还险些被飞来的软剑打落,迸出刺耳的兵戈之声。
软剑咚地一声,一头扎进刺客身畔的木头缝隙里,不偏不倚恰好卡在她的额发近旁。
刺客撞到另一侧的小桌,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她的一把匕首已然咣当一声砸在地上,手背上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刺痛,垂眸时,赫然是一条鲜红的血痕。
匕首比软剑,到底是亏了些距离,近身时也损了些韧性,不能出其不意地伤了人而不被察觉。刺客低头瞥了一眼,那血红色的口子上还沾了些透白色的粉末,她暗道一声不好,立即调转了内息,强行压下了手臂的血脉。
那可是白姨亲配亲测的迷药,就装在珈兰的左手剑剑鞘里,拔剑时只要剑身一抖就能沾上许些。往往真遇到危急关头,这迷药是来不及撒的,也太废时些,若真杀不得对方又要快速牵制,用药是最好的,以左手同人交战也不至于过度发力,还能留下一条命逼供消息。至于右手剑的剑鞘里装的,便是可控的致命毒素了。
珈兰见她喘息不已,便知她中了药,趁她调息之时缓步走回楚恒身前,以剑拦住了二人之间的距离。
楚恒唇角微勾,任由珈兰瘦弱的身影挡住了他身前的阳光。
刺客见她没了下一步动作,立即调转了内息,将血液和药力堵在手臂之处,并不企图将其排出。
这迷药妙就妙在不会损人脏腑,只随着血液流动进入大脑,让人浑身乏力酸软,眼前发黑。由于这药粉走人之经脉,一旦运气压制,或会适得其反,顺着内息的周天布满全身,反是加重,可此人仿佛知道个中厉害,选的竟是压制拖延之法,不得不称其一句小心谨慎。
“你一人,”她居高临下的瞧着那女刺客,音色冰冷,“也妄想近他的身么。”
那女子不答,靠着小桌悄悄调息,目光炯炯迎上了楚恒的那一双深色瞳眸。楚恒眸色一沉,他的姿势似乎从这刺客一进来便不曾改变过,哪怕是匕首近在眼前,也不曾吭过声。
他自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刺客似收到了楚恒眸中的信号,再度垂下脑袋,连眉眼也不露给珈兰看见。
未得指令,既然刺客不是死士,那嘴里就能问出东西来。
即,不可杀。
屋内寂然无声,唯墙角之人始终大口大口换着气,似在遭受着何等难耐的苦难。他们自然知道白姨迷药的厉害之处,那可不单单是大脑混杂之效可以诠释。
楚恒收了目光,坐直了身子。
“阁下何许人士?还是速速报上名来,免受皮外之苦。”楚恒轻咳了一声,开口道。
刺客依旧不答。
传闻腾蛟阁最爱豢养一种死士,自小便割去舌头,能出声,却不会说话,都是个顶个的好手,无论刺杀还是强劫,基本从未失手。可若真是腾蛟阁派来的,又怎会对匕首不甚熟悉,甚至无法与珈兰过上几招,只知一味躲闪呢?
珈兰眯了眼,决计使些磨人的手段。
她垂下剑,从袖口中取出一枚药丸,瞧着黑黢黢的,硕大一颗,刺客仿佛知道那是什么似的,当下已然是心中慌张了。待珈兰一步步靠近,那刺客却忽然脚下发力,快步窜身冲向来时的那个半开窗口,跳窗而走。
“你何苦浪费那么好的东西。”楚恒见珈兰手中捏着颗药,不禁好笑道,“白姨养出一只来要费上十天半个月,你倒好,拿来喂给这等无名小卒。”
“哪儿就无名小卒了,不会说话的哑奴,怎么也要让她写下几个字儿,再不济也要添上几个鬼画符才是。”珈兰上前取了剑,两柄并握一手,提了往剑架那儿走,嗔道,“若不是小寒姐不在,我非要将人抓回来的,总不能平白无故给人害了去,险些害得主上出事。”
“这外头还有小寒挡着,一时半会估计也结束不了。”楚恒凝望着窗棱格子上映出的几个交战倒影,“你若真记挂着,去追上一趟也无妨。”
“可你身边怎能离了人?”珈兰蹙眉,将双剑送入鞘中,不解道。
“隔壁还有大寒,大暑和小暑,即便真出了事,我也会唤人。”楚恒头头是道,“再者,我也想知道,那刺客是何处派来的。你只管去就是了。”
“二公子那头,兵戈之声听着骇人,小暑虽不擅近战,可也不是寻常兵士可比的,都这般吃力,”珈兰回道,理了理长发,“更何况还有大寒,他虽施展不开刀法,可近战手艺也是一等一的好,战况如此,我怎能离开去抓旁人?若是有事,你要让我如何自处?”
“放跑一个本就不该,你将她抓回来也是分内之事。小寒还在外头,她能拦着这样久不让人进来,自然是会护着我这儿的安危。我身上还随身带着些药,难不成我还能让自己身陷险境不成。”楚恒心中一暖,唇角微勾,“你去吧,将人带回来,这是命令。”
“罢了。”她颔首道,“小寒姐就在门口院子里,你千万要记得。若是实在不敌,整理衣物时我在你袖袋里塞了些药粉,你大可以此抵御。千万记得,一定要喊他们。”
言毕,珈兰从剑架上取下两柄软剑塞入剑囊中,随性往身后一背,快步走向刺客逃走的窗口。她回眸瞧了一眼楚恒的背影,还是那般端坐在轮椅上,半个不舍的眼神也未施舍给她。
楚恒背对着窗户,把自己的轮椅挪了挪位置,让自个儿能处于大门对着的正中央,抬头望着屋外不断交织、分离的数个人影。
如果只有小寒一人在外,为何外头会有两派人交手呢?
她见他出神,无声地收了目光,推开窗子。
珈兰跳出窗外后,迎面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条被压弯了的灌木小路,确确实实是有人离开的痕迹。刺客中了迷药不能运气调息,无法施展轻功,故而这条小路必定是刺客逃遁时选择的捷径,只是不知她所至之处可否有旁人接应,是否会打草惊蛇。珈兰将背上双剑拔出,一脚深一脚浅地顺着痕迹往树林深处走去,很快便步入了林间一条清晰小路。
说是小路,不过是常年有人走动而开辟出来的一条泥地,珈兰眼神好,远远瞥见远处树下的一个陷阱,置在层层灌木之下,乃是捕兽之用。能选择这样一条小道,说明刺客对周遭十分熟悉,恐怕此次刺杀也并非突如其来的念头。
她直起了腰,左右瞧了瞧树林的高度,当即放弃了走地面的念头。可就在她刚要借力提气时,不远处树杈上一个黑色的身影骤然吸引了她的视线,二人之间一股诡异的默契沉淀了四下嘈杂之声,唯独她们二人相互对望。
树上之人一袭黑衣,手中攥着一把蛇形匕首,黑纱覆面,不正是方才刺杀之人么?
但是,怎么会恢复得如此之快,不过片刻就能提气运功?
此诚千钧一发之际,能如此之快恢复如初但方才却不曾展现,要么是此人实力非凡,要么就是她身后有高人接应,无论是哪一条,都不能让她再回到楚恒那诱发变故。珈兰攥紧了手中的双剑,正要发难,远处刺客却一个回身,猛然窜到了更远处的一条树杈上,止步甩给了珈兰一个晦暗不明的眼神。
珈兰此刻担忧楚恒处境不假,但她的任务是抓回刺客,更不能让此人携了同伙回茶肆接应,只能寄希望于小寒和大寒他们。她以身为轴,足尖向外一点,提气而起,借助身旁的一颗老树跃上了树杈。刺客见她识趣儿,当即撒开了步子在林间狂奔起来,珈兰自不甘示弱地紧随其后。直到离得近了,珈兰才察觉出刺客发上的一缕白发来,不由地蹙了蹙眉。
方才在茶肆交手时,刺客发缕乌亮,显然是年轻女子,何故突然生出白发?
疑虑间,刺客竟忽然借前头的枝桠翻转回身,一柄匕首朝着珈兰飞速袭来!
珈兰侧身躲过,那女子却借此机会径直跃下平地,落入一方林间空地之中。当她追上时,刺客也不再躲避,只回过身来,揭下了面上黑纱。
“姑娘还当真是锲而不舍。”她忽然出声,面纱之下竟是个年轻妇人,“我既与姑娘坦诚相见,姑娘何故遮遮掩掩?”
如若不是哑奴,便与腾蛟阁无直接关系,刺客的身份多少在珈兰看来有些扑朔迷离:“我与姑娘素不相识,何故怪我遮掩?”
“我无意与姑娘交手,”刺客两指作圈,放入唇畔一吹,四下骤然响起窸窣之声,细碎支离,自四面八方而来,“是姑娘阻我,我自然不能轻易放了姑娘,你说可对?”
珈兰冷笑一声,一剑横于身前,摆出备战之势:“我本以为你是腾蛟阁的哑奴,不想竟是我错判了。既然不是腾蛟阁的杀手,姑娘能有此等勇气说出这般大话,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既然姑娘阻我,就休怪我们下杀手了。”刺客报以一笑,随手做了个手势,身后灌木之中便迎面走来七八个大汉,五大三粗的,一看就是多年习武之人。
珈兰定睛一瞧,这女子手背上,早已没了方才在厢房里被她割伤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