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没消息?”
“周围的山头我都找遍了。”
“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大寒以掌心抵着桌角,即便隔着衣袍也能看出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弧度,“兰儿呢?你回来时可瞧见了她?”
“不曾。”小寒摇摇头,半垂着眼,不再回话。
桌上泡了壶冷茶,点了炉静心的檀香,夕阳红透,如趁余辉停马足。金光之下的远山溪流,似在枫林间点缀了零零散散的光斑,是枫叶烧灼时的火星,更是明沙中搁浅的鱼鳞。
院外有突兀的马匹嘶鸣之声,驮着半身的阳光,停驻在枫林小筑之外。茶室中的二人不约而同地望向外头,恰是两个身影翻身而下,径直朝他们走来。小寒定睛一瞧,当即惊得从椅子上腾地窜了起来,一手握上了腰间长鞭的手柄。
外院的一个小厮牵了马,带到一旁的马棚去,低着头默不作声。
院中仅剩下两三个婢子,扶着各自的笤帚,垂首扫去庭中无章的落叶。姑娘们见珈兰跟着二公子过来,立即搁了笤帚,盈盈跪倒下去,大气也不敢出。
走在前头的男子身着一袭玄黑色长袍,腰间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配以青色发带,银冠上的白玉润泽十分,更加衬托出他长发的黑亮顺滑,宛如锦缎。
大寒双目一眯,默然起身,认出了来人——楚煜。
他和小寒虽已知晓了此事的各处利弊,可看见楚煜之时,心头难免有些消不去的火气。楚煜在三公子被抓那日,于茶肆受了他们兄弟大恩,派来的衙门捕快竟只是帮忙抬了抬尸首、收拾院落,半句帮忙的话都未曾提起。
这也便罢了,大寒只当他是为着朝廷的声誉着想,以免引发百姓恐慌。谁料他午后更是避之不及,不但闭门不出,连大寒找上门也不愿一见。他和小寒本就因着腰牌之故对楚煜多有忌惮,如今两方皆毫无头绪,他倒是好意思找上门来。
他们几人寻不到楚恒的消息,楚煜亦拿林文生没办法。
可这些事情都是拖不得的。
“这不是二公子么?”小寒见他缓步上楼,不禁学着白姨的话冷嘲热讽起来,“路途遥远艰辛,真是难为了公子。”
小寒身形修长,面露冷意,言语间也难免尖酸刻薄了些。珈兰见状,慌忙上前了一步制止道:“小寒姐,二公子是我特地请来的。”
“你请他来做什么?”大寒闻言起身,古怪道,“二公子这几日平白消失,已足以说明公子的立场,怎么今日倒是被兰儿请动,肯贵步临贱地?”
楚煜一早就觉察了他们的敌意,见珈兰劝阻无效,面上继而挂上了一层不知真伪的笑意,淡淡道:“二位想必也心急三弟的行踪,既如此,何必将唯一的盟友推远?不妨我们坐下来聊上片刻,说不定双方皆有值钱的线索,也不枉我白走一遭。”
“兄长先坐,”珈兰一面劝着大寒,一面行至小寒身侧,轻拍了拍她的小臂,示意她消消火,“这几日无论是二公子还是我们,都陷入了难解的僵局,莫不是我们真要一座座山头找下去不成?大暑和小暑身子尚未痊愈,若单单靠着两人,耽搁了时候不说,难免会有个错漏。”
珈兰拢了拢衣袖,掌心轻摊,请楚煜于主位坐下。待到楚煜入座,她方寻了处近侧的软垫,提裙盈盈跪坐桌旁,身姿挺拔,玉立当中。
一只素白玉手搭上壶柄,觉察其寒凉之意便徐徐退了回来,转而备着要起身去一侧小柜取火折子,好温一壶热茶待客。大寒和小寒相视一眼,小寒立即抬手按在了珈兰肩头,制止了她的动作。
“凉茶清冽,”小寒目光斜斜一睨,“能滋阴去火,保养胃肠。”
珈兰有些无奈地抬头望了楚煜一眼,略带歉意地微垂了眼帘,额角白皙如玉,碎发稍掩,真是天赐的好皮囊。
“多谢,”楚煜心领神会地笑道,“想来三弟在时,诸位也是喝惯了热茶,难得能尝尝这凉茶风味。”
楚煜聪明着呢。
面上给了小寒一个台阶下,实际上借言讽刺,说他们分毫不论待客之道。
“当真有劳公子挂怀。”小寒闻言,听出了其中几分阴阳怪气之意,当即上前一步,一把抓过桌上的茶壶,粗粗倒了一杯。
杯盏咚地一声搁在楚煜身前,茶水在瓷质杯壁上左右乱撞,不慎溅出数片水花,打湿了楚煜的袖口边沿。他仿佛没看见一般,以宽大的手掌拦在茶盏的一侧,慢慢平息着水势,迎上大寒试探性的目光。
小寒气性大,心中又挂念着楚恒的安危,倒完了茶,实不乐意伺候楚煜,扭头便要往外头去。大寒见状,立即抬手将她拦住,目光依旧紧盯着楚煜不放。
“我虽不知,兰儿同你定下了何等约定,”大寒开口道,余光似扫到了一侧女子发上的紫翡润光,“但她断不会做出背叛主上之事。公子不妨直说,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楚煜笑意渐深,终还是将那洒了大半杯的茶盏端了起来,儒雅地品上了一口。
冷却的茶汤甘甜爽口,凉意恰到好处地覆盖了茶叶原身的苦涩之感,香味虽浅,却有一层浓浓的沉淀馨香,淡然而悠远地传入口中,铺入喉底。
“兄长,小寒姐。”珈兰淡淡道,语调虽轻,却腾挪出心中的坚定,“我们都无路可走了。”
大寒心中似有七八十个轱辘在旋转着,眉头深锁,被利刃般寒风辙过的脸上毫无表情。楚煜身后是熟悉的一方后院,池鱼依旧,无数枫叶堆砌在石板小路上,汇聚成红色染作的长衫,逐渐被寒风爬满。
小寒瞥了眼自己兄长天人交战的神色,抬手虚按上他拦着自己的手臂,心头也有些进退两难。
儒雅公子一手扶着长袖,一手捏着杯盏,饶有兴味地于身前晃了晃手中茶汤,绿意盎然。楚煜将目光投向一侧的珈兰,笑容依旧,接道:
“京中来信,说司马相国携他的得意门生日夜兼程,估摸着再两三日抵达信安。”他目光微沉,望向珈兰的一双眸子幽滟深邃,高深莫测,瞳孔黑曜石般灼目,“姑娘昨日不安,非要回到枫林小筑方肯吐露一二,不知如今,我这消息可值得上姑娘收到的那封平城来信?”
常山郡中唯一还未有机会一探究竟的,便是因疫病下令封闭的平城,且不说楚煜自己敢不敢去,那些捕快师爷个个闻风丧胆,谁敢无缘无故跑到会染病的死人堆里去找证据?他最是看重平城的消息,几乎将那儿认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平城亦无捷报——他即为西南之事最大的罪人。
平城,白姨也在那里。
珈兰默不作声地从袖间取出那封已然拆过的信,当着众人面取出其中的两三页纸来,平平铺在面前。每一笔勾勒、每一抹痕迹,都用浓墨安放于微泛黄的纸张,她以掌心压了压信上的褶皱,淡淡捧了起来,开口念道。
最是留不住,秋叶辞树。
“吾女兰儿,
“见信如晤,展信舒颜。
“驶流光其冉冉,随秋水其滔滔,已历数日矣。平城疫已几善,十日可尽去。吾既读君书,知信安城其事,未及疫愈,当驰至。
“诚如是,非吾求之过甚,是则望君听之行之,如有不符,自当吾之误。吾虽不知恒去几何,然不药一日,前功尽弃,宜速寻之,为吾备良净银针……
“暂书至此,不复一一,谨付寸心,吾后面叙。
“此询壸安。
“八月初二,白露手谕。”
信尾,她缓缓垂下了手,目光无比怀念地揉过开头的那四个大字,面纱下是凡尘包不住的出水荷莲,终是被薄雾隐匿。
楚煜闻言,如遭雷劈般怔愣在原地,手中还端着那盏饮了一半的凉茶。他不断在脑海中回忆着珈兰所读之信,垂眸一瞥,纸上句句锱铢,字字珠玑,当真是作不了假的。
那日楚恒在枫林小筑时,就在面前一般无二的茶桌旁,同他闲暇浅谈过一盏茶的时间。那时楚煜方点破了楚恒双腿不便、无法承袭王位的事实,他却置若罔闻,无比自信地坐在轮椅之上,说:不急,看看平城中的瘟疫,最终能变成什么样子。
如今,他所预言、暗示之事悉数成真,分毫不差。呆愣的男子缓缓放下茶盏,杯中之水果然清冽凉爽,堪比寒冬飞雪,镜花水月般透亮。
透亮得几要,勘破他的胸腔肺腑。
珈兰见他怔愣,将信纸稍往楚煜身前推了推,示意他检查一番。谁料他毫无一观之兴,不过扯了扯嘴角,眼神黯淡而疲惫。
“三弟,不愧是父王,最喜爱的孩子。”他苦笑了一声,不由赞叹道。
楚煜惊叹于楚恒的周全,果然于权谋之术上,他不及楚恒的万中之一。楚恒一早就算到了他的能耐不足以平息西南之案,也算到了玉京王后发难、楚王派遣来使,甚至连自己被抓后,平城几日能传来消息都算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借此机会拉拢了楚煜,挑拨二公子和林氏的关系,步步完全,环环相扣,实乃奇人。
他若是知道,楚恒连被抓之事都是由自己一手策划,不知会作何感想。
“白姨若是回来,大暑和小暑起码能回到枫林小筑休养,我们的行动范围尚能再扩大一些。万民书中似也有不少人在平城,如此,就还有一轮新的人证……”大寒低头瞥了眼信纸上再熟悉不过的字体,分析道。
珈兰顿了顿,答道:“疫病痊愈,林县令之案亦得了转圜,二公子也算于西南之事上有些许交代。平城是如今唯一的突破口,不知这个条件,二公子可还满意?”
她一手压上信,纤细修长的指尖恰摁上墨色字迹,秋水般的眼瞳再度回到了楚煜的身上,越过他的儒雅衣袍。
其后是堆满了枫的小院,只窥一角,已是丛丛簇簇的落叶合抱作一团又一团,烈焰斑斓,灼灼其华。
世界悄寂,唯溪流应声而碎,前赴后继地奔走池中。
“难怪你昨日绝口不提,非要我随了你来,才肯松口。”楚煜笑道,虽有些不情愿,可到底是得了好处的,“原是已做下的事,叫我赖也赖不得。”
言毕,楚煜将目光于三人身上扫了一圈,又道:“说罢,需要我做些什么。”
他正了衣襟,扯直了袍袖,端坐于软垫之上,如在等候审判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