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察觉这二人神色不对,也觉着今日这风来的着实古怪了些,唤了小寒去府上再取两件披风、毛毯过来,自个儿同珈兰一道陪着楚恒步入竹林。
千里清秋凭风起,绿意阴阴,佯装着春日的碧玉妆成。
木轮的途经之处碾碎了不少干枯堆积的残叶,林间尚有几头新笋,只是随着遮天蔽日的竹林愈渐加深、阳光远去,众人这才瞧见那方空地上,伫立在原处纹丝未动的石碑。
楚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眼神中充满了惊恐,瞳孔微缩,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灵魂,无助地颤抖着。他瞪大了眼睛,满脸的惊愕和不可置信,一时顾不上愣在原处的珈兰和大寒,拼了命地用手掰动了木轮,艰难地往那处破碎的石碑行去。
阳光如旧。
如他母妃离世那年,那样姣好。
狂风起,吹落不慎跌在碑上的叶片,楚恒扒着轮椅的边沿,一双手沾满了泥土尘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心跳都牵动了周身的寒意和痛楚,山雨欲来。
这座竹林间孤零零的坟冢,原是玉京城中最不可触碰的秘密,可今日却有人将其土堆抹去、坟冢刨开,甚至砸损了楚恒精心制好的石碑,胡乱地堆作一团。
原小土堆儿似的坟包,楚恒每次来都要吩咐人添上一抔土,洒扫祭桌、抹去枯叶,然从今往后,这些都不必再做了。他无助地扶着所剩无几的石碑,望着地上那些零星散落的碎片,终于明白自己那时的不安从何而来。
珈兰心中惊动,见他这般失态茫然,抬手拦下了本欲上前的大寒,轻声道:“你先去唤大雪和小雪来,算上这林子里所有值班的暗卫。我……陪他一阵子。”
“好。”大寒应声,担忧地回望一眼,转身走向来时的小径。
坟冢上半部分被人恶意毁去,周围还留下了不少锹、铲挖掘过的痕迹,翻过的泥土松软无光,星星点点夹杂着不少碎叶,散发出一种原始而突兀的气息。
他立的是衣冠冢,想着往后母妃若是在山野间游荡久了,瞧见此处,尚能有个住处可去、有口饭可吃。
他只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罢了。
可如今碎土狼藉,偶间显露着野草树丛断裂的根茎,七七八八混杂在一起,唯独不见他早年埋入地底的一些首饰衣衫。楚恒一手按在断裂的石碑处,五指紧紧扣着碑面,心中方寸大乱,似有一道无形的墙堵住了心口,连呼吸也愈渐艰难起来。
楚恒带着歇斯底里的悲痛和伤怀,抓着石碑断面的手攥得愈发用力,那些被凿破的尖锐之处划破掌心,隐隐刻下些鲜红血迹来。他忽不要命似的将另一手撑着轮椅,拼尽全力往前扑去,轮椅因被他借力而斜斜地向右翻到,等珈兰赶上前时,他已整个人俯卧在地,扒着墓穴的边沿一点点往外挖着新土。
那眼似被雾气笼罩的江面,平静如镜,却掩藏着无法言说的疼痛挣扎。
一副病体,脆弱无力,又数日不曾好好进补饮食,何来的气力扒开整个墓穴的尘泥。
他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的无用,幼年时救不下母妃,不能替她沉冤得雪,如今竟连一方衣冠冢亦护不住。
少年的十指指缝嵌满了黑泥,可他仍不依不饶地一抔一抔挖着,双手颤抖重复着刨挖的动作,直至那名少女行至身畔,俯身将一把短匕递给了他。
楚恒一怔,抬头时已是满面泪痕,是高高在上的公子从未有过的狼狈。
风起。
竹叶沙沙低鸣,万叶千声,秋意渐浓,作凄凉恨意一曲。
“我帮你。”少女将匕首递到楚恒手中,那是一把通体泛着银光的熟悉短匕,二十四使人手一件的物什,原是杀人近战的利器。
楚恒眼眶通红,无声之间又是数不尽的清泪数行,枯瘦的五指攥紧了珈兰的短匕,回身恨恨地插入泥层之中。泪水氤氲了视野,他隐隐瞥见匕首手柄最末处的那两个小字,泪水愈发汹涌难耐。
二人翻了许久,一个用匕首,一个用软剑,直至那些竹林间的暗线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又一排,大寒也领着大雪和小雪赶来,也不曾发现早年埋下的衣衫首饰。
一众暗卫不敢出声,大寒伫立远处,瞧着楚恒狼狈奋力的模样,心头亦是一痛。
他确实不用再来了。
阿恒的母亲,从今往后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于天地之间烟消云散,再无住处可去,无一口饭吃。
楚恒看着珈兰一点点掘至他先前埋葬物品的深度,心头紧绷的一根弦终究还是断得干干净净,匕首无力地跌进泥土间,撕心裂肺之感向他席卷而来。痛楚的果实终于成熟,承载着无尽的悲怆汁水,在少年口中迸发开去,只余苦涩和泪水回荡。
他抬头望着淡蓝无际的天空,十指依旧死死扒着土层,那些云朵轻飘飘的,洁白无瑕,好似那日母妃殿中迎风而动的白绫,盛大宏伟,富丽堂皇。
分明远去西南前,林间的风还那般和煦温暖、细腻慈爱。
世人记忆将死。
只有他还那般清晰地记得。
楚恒苦笑一声,喉中骤然涌上一股腥甜气味,暗红色的血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出,他呛了一声,只感觉到自己周身不住地颤抖着,头晕目眩,骤然呕了好大一口血出来,染红了整个下颚脖颈。血水星点洒落枯叶,惊得珈兰慌忙弃了剑上前,可他却身子一歪,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