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恰好是穿堂风吹过,珈兰又不曾带披风出来,不由冷得打了个哆嗦,急忙接过了婢子手中的茶盏。她轻声屏退了周遭几人,自顾自端着茶,行至茶室前轻敲了敲,推开了门——
那美妇人端坐在左手侧的头一个位置上,身侧婢女的小臂上搭着自家主人的长披,主仆二人静默知礼地候着消息,顿时让珈兰心中升起些许好感来。
冬日里的衣衫厚重,可林淑淇的大家风范乃是刻在骨子里的,风姿清逸如莲,两手自然交叠放在膝上,发上步摇的流苏静如秋日湖面,波澜不惊。
见有人进来,那站着侍候的婢女立即回过身来,屈膝向来人行平礼。珈兰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当时在城门外有过一面之缘的听安么?她怕是把自己当作寻常送茶水的婢女,这才以平礼相待,不曾细瞧呢。
珈兰默然阖了门,莲步轻移,也不与听安回礼,只端着茶盏至二公子妇身前。若论品阶,林淑淇乃公子妇,她不过二公子旁近侍,能得听安的平礼已是十分客气了,可是珈兰受楚恒之命来回禀,又是暗卫之身,自当先与二公子妇打个照面,再论旁的。
她将托盘整个儿放在林淑淇身旁的小桌上,一手托袖,一手捏了壶柄,细细为她斟上一盏,这才后退了几步,以常礼见道:“恭请二公子妇福绥。”
方才珈兰上前斟茶时,二公子妇已觉着此人眼熟,如今细细一看,当真是先前在城门外见过之人。林淑淇立即反应过来眼前女子的身份,当即由听安扶了起身,屈膝行了个平礼,以示尊敬。
“原是姑娘前来,方才听安实是不懂事了,还请姑娘见谅。”林淑淇说着起了身,虚扶了珈兰一把,问道,“姑娘这是?”
“闻听公子妇前来,门房的小厮也是不明事理的,不曾先将公子妇请进府中。”珈兰说着,示意林淑淇坐下,缓缓道,“主上本想亲迎,可实在身子不适,前几日开了门,又不慎被冬日里的冷风扑着了,如今正卧病不起,这才派了奴前来回禀公子妇。”
“无妨,我也不过来送一份请柬,还望姑娘代为转交即可。”林淑淇说着,招了招手,听安立即递了一封用红色布帛包面儿的请帖过去,“是我家小儿的满月礼。原本小孩子家家的,轮不上三公子亲临,可是母后觉着满月礼是最为要紧的,这才差我过来。”
“公子妇美意,奴代主上谢过。”珈兰婉拒道,“小世子年龄尚小,正是脆弱的时候,若是不慎过了些病气,岂非平白遭了罪?”
林淑淇自然听明白了珈兰言下的拒绝之意,想来是楚恒下了死命令,让她无论如何都要拒绝了她今日的这份帖子才是。她眼神示意听安退下,勉强地端出个温柔大方的模样,轻笑地福了福身作礼,不再出言为难。
待听安收回帖子,林淑淇这才仔细打量起眼前女子来。当日在城外不过惊鸿一瞥,只知她身段婉约柔韧,还不曾细瞧过她的容色。如今看来,即便有面纱作掩,依旧能瞧出眉目间的妩媚柔情。光影在她的瞳孔中舞动,宛如春日里泛舟湖面的涟漪,光华闪烁,有着无尽的韵味。
林淑淇虽是享誉玉京的美人儿,可到底还是及不上眼前之人,即便是林氏的小辈里,再如何有名声的也不及此人万一。大家氏族能养出端庄大方的闺阁典范,却养不出珈兰眼角眉梢隐含的风情妩媚,听楚煜说,她还是个极妙的女诸葛般人物,怕是满天下也挑不出第二个来。
若是林后想将林瑶溪嫁入三公子府,恐怕连这暗卫都比不上,更遑论争得个主母之位。
“姑娘所言极是。”林淑淇面上挂了些浅笑,道,“听夫君说,姑娘的谋略亦不逊于朝中文臣武将,屈居暗卫之流,岂非浪费了?”
珈兰顿了顿,抬眸迎上林淑淇的目光,然在她眼底看不见半分试探之意。她下意识地望向林淑淇身侧的听安,却听林淑淇接道。
“姑娘既替我屏退了左右,我自然也只会留下心腹在此。”
“二公子待公子妇一片真心,”珈兰眼波流转之间,如烟如雾,何等动人,“公子妇何不将心思放归府中,谋求安定?”
这句,是在暗示林淑淇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莫要偏帮着谁,害了阖府上下。
林淑淇莞尔,笑颜温柔,夹杂着三分自嘲:“我年少时,曾在宫中见一少年,受尽欺凌,隐忍不发,故而赠他一物,教他防身。可我出嫁前,此物依旧不曾回到我手中,你亦是女子,定当明白我心中执念从何而来。”
“逝去之物,自当消亡于时光洪流中,”珈兰答道,目光坚定,“若是困守回忆不得自救,恐成公子妇毕生之憾。既然如此,不若早些舍弃,好谋得新生。”
“姑娘果真聪慧,”林淑淇笑得愈发明媚,颇有高山流水之感,“不愧为王上亲赐的暗卫之一。”
看来,楚煜还真是什么都同林淑淇讲。
珈兰勉强地勾了勾唇角,使劲儿挤出点笑意来。
“二公子待公子妇以诚,实是羡煞旁人。”
“你放心。西南之事,我早已瞧清了母后的心思。”林淑淇屈膝行礼,这是打算离开的前兆,只是依旧留了话让珈兰安心,“姑娘的身份,我必定守口如瓶,只是我生于林氏,养育之恩,不得不报。”
林淑淇微抬了手,听安立即上前搀扶,另一手还搭着她那件兔毛领的长披。珈兰未来得及说上半句送行之语,听安已经推开了茶室的大门,冷风鱼涌而入,吹动了主仆二人的发梢。
寒冷如狼,吹过脸颊时仿佛利刃划过。
孤山庭院,出了茶室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
一侧通往院外,一侧通往后湖。
林淑淇仿佛知道他的所在,心下感怀,遥遥望了那看不到头的回廊一眼,仿佛能在那里找见楚恒少年时的身影。妇人发上金色凤簪随风而动,那些流苏作珠玉碰撞之声,颇为刺耳难闻。
三公子府纵横交错,她怕是再无机会再踏足。
听安默然静候,直至二公子妇移步往外,她才懂事地跟上,从头至尾垂首不言。
主仆二人一个眼角含泪,一个手中还攥着那份贴了红布的请帖,何等鲜明的讽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