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闹得那样不愉快,最后的生死关头,还是老三最顾念父子情谊,自身难保的时候,还能记得他这老头子。而另外两个,一个不孝逼宫,一个企图远走高飞……
君王之子,大抵都落得一样的下场。不是在浮沉官海里漂泊抵抗,就是在黑墙高瓦内孤独终老。
楚王长叹了一口气,胃部的刺痛感再度袭来,使他苍老的身躯都有些畏寒了起来。
人在病弱之时总是格外多愁善感,他瞧着忙碌的白露,心中也不免有了几句嘀咕。
“白神医,”他终还是尊称了一句,“我……”
“你莫怪我性子直,”白露掐算着时间,一一抽走楚王身上的银针,以指腹轻轻按压腹部,探查小虫的情况,“你身子向来操劳,又娶了位好王后,恐怕……”
“孤心中晓得的。自己的身子,自己再清楚不过了,想来也没有多少年头过活。真是有劳你过来了。”他像是看淡了生死,双目黯淡无光,“我尚且想问一问,老三的腿——”
身畔的女子直起腰来坐正,手上还忙活着什么。
“他想得明白,服了几个月的药,人又勤快,日日都拄着拐练着,如今已是能完完整整站上一个时辰有余了。只是经脉、血液还不能顺行通畅,凡站久了些,还是刺痛麻木。”白露收拢了针,卷好自己收纳银针的小布包,搁在药箱内,“本也无大碍,再养着,练上一阵,便可完好如初。”
“说到底,当年是我带着他去的南郡……”老者叹了口气,须发皆白,他不过比白露年长几岁,从外表看却是不同辈分的人,“可他若是囫囵个儿地回来,又是年幼,岂不是要被林后那一族人生生害死?古有豫让漆身吞炭,是为忠义隐忍;今吾儿断腿苟活,是为保全性命啊——”
“我一向嘴最是严实,不爱掺和你们的君臣父子。”
“你的心性,我也是知道的。若不是那日走投无路,我也不会派人想方设法寻到你的位置,驱车赶去——”
“够了。”白露制止道,“你的王宫,你的王城,于我有何干系。更何况今朝要害你的,是你当时一心要娶的王后,我一个南郡罪民,还亏得你记挂了。”
“是啊,我垂垂老矣,”楚王轻笑一声,感叹道,“你与数年前,却无甚区别。”
“果然子肖父,楚恒与你,都是一路货色。”
“亏得你还能骂我几句。”
“你是王,”白露起身,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他,冷笑道,“同我说些什么妯娌家常,倒叫人看不上。”
殿中并无第三人在,所以白露无论说出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只要楚王不发作、不放在心上,也无人能说什么。
白露径直迎了一句,丝毫不顾着楚王的脸面:“况且,三公子待情事,愈发肖像他的母亲——从一而终。”
帝王,哪有从一而终之人。
榻上的老者双目微眯,陷入沉寂之中,正在回忆中搜寻着什么。他记得那年曾纳过一名妾室,是秦家养大的嫡女,可是——
她的尸首,据说被埋在三公子府外的竹林中。后有传言道,不过是一处衣冠冢,刨开之后,并未见尸骨。
那尸骨不在妃陵,不在三公子府外,又在哪里?
林后,还真是母仪天下的好王后。
当年南郡之行,楚王本打算顺水推舟保下楚恒,偏偏遇上怪事,似有人提前得知了他的行踪,一路艰险异常,这才转道去寻白神医的踪迹。一国之王,面对这些离奇案件,哪里会不生猜忌?
林后一心为自己的儿子铺路,楚王本是作戏之举,谁知倒真害了楚恒。
“我记下了。”楚王知道再说什么,也无法让白露松口,索性扶着床沿,挣扎着侧过身来,“孤,有些东西要写。你稍后,带给老三。”
……
而大殿之上。
公子中毒,乃是要案。秦典墨得林后之令,已是将此处围了个水泄不通,但凡进出都需得记了身份,得了准令才能走。眼瞧着自己妻子被抓走,楚煜竟大逆不道地从一名护卫腰间抽出了刀,乱劈乱砍地对着林后。
长公子出事,这些护卫也不敢上前去伤了二公子,况且他双目猩红的模样,也无人敢去触他的霉头,只好紧紧护住了林后,半拉半拦地守着。
真真儿是乱作一锅粥。
楚煜一时气恼,言语间也说漏了不少秘辛。他提着刀,扬言若是不放了二公子妇,他便要与林后同归于尽,再顾不得什么其他。
他说,他数年来俯首称臣,做小伏低,只想同自己深爱的妻子白头偕老,不问世事。
缘何这点要求,都不能得到满足。
灯光的映照下,大殿的高门如同一处窗景,将众人关押在殿内,割出了夜色下耀目的雪光。夜间的雪,如诗如画,静谧祥和,只悄然而沉寂地落着,融入黑夜。
宫墙隔开了冷风,飘洒的雪花在屋檐上堆积成片,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清冷潮湿的气息。一切颜色纷纷遁形,唯余纯粹无瑕的白与黑。道路的痕迹隐去了,只有方才匆忙杂乱的脚印,还深深浅浅地错落阶前。
珈兰一路沿着屋脊走,轻车熟路地翻过一座又一座殿宇,寻到了王宫中唯一的死牢所在。她潜伏暗处,只等着那些个守卫将无力反抗的林淑淇带到此处,才跃下屋檐。
宫中遭此劫难,绝大部分的兵士都被调去了大殿,死牢只留了寻常守门的几人。只要错开巡逻兵的视野,珈兰便可悄无声息地,替楚恒了结了这一桩麻烦事。
捂嘴、迷药、割喉,一气呵成。
临进门前,她才从袖袋中摸索了片刻,寻到那柄楚恒交给他的七宝短匕。
那是林淑淇,幼时赠给他的物件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