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热情地邀请平儿到怡红院来。袭人赶忙迎了上去,满脸笑意地说道:“一开始我就想请你来着,可大奶奶和姑娘们都抢着让你去,我也就不好再争了。”平儿也陪着笑,连声道谢,接着又委屈地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我就无缘无故地受了这么一场气。”袭人轻声安慰道:“二奶奶平日里对你挺好的,这次不过是一时气急了,才会那样。”平儿叹着气说:“二奶奶倒也没什么,主要是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欺负我,二奶奶还拿我撒气,再加上我们那个糊涂老爷,居然还动手打我。”说着说着,平儿又觉得委屈极了,忍不住掉下泪来。
宝玉见状,连忙劝慰道:“好姐姐,别伤心啦,我替他们两个向你赔不是。”平儿破涕为笑,说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呀?”宝玉笑着说:“我们弟兄姊妹都是一样的,他们得罪了你,我替他们赔个不是也是应该的。”宝玉又看了看平儿身上沾了污渍的新衣裳,说道:“真可惜,这新衣裳都弄脏了。这里有你花妹妹的衣裳,你不如换下来,再拿些烧酒喷一喷,熨一熨。头发也重新梳一梳。”一边说着,一边就吩咐小丫头们去舀洗脸水,烧熨斗。
平儿平日里总听人说宝玉特别擅长和女孩儿们交往;而宝玉呢,因为平儿是贾琏的爱妾,又是凤姐的心腹,所以之前一直不敢和她太过亲近,也因此不能对她尽心照顾,常常觉得很遗憾。今天平儿见宝玉如此体贴入微,心里暗暗思忖:果然大家说的没错,宝玉考虑事情真是面面俱到。这时,又见袭人特意打开箱子,拿出两件不怎么穿的衣裳递给她换,平儿便赶忙脱下自己的脏衣服,匆匆去洗脸了。宝玉在一旁笑着劝道:“姐姐,你还应该擦上些脂粉,不然别人还以为你在和凤姐姐赌气呢。况且今天还是她的好日子,老太太也派人来安慰你了,就别让大家担心了。”
平儿觉得宝玉说得在理,就去找粉,可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宝玉赶忙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宣窑瓷盒,里面整齐地排列着十根玉簪花棒,他拈起一根递给平儿,又笑着解释道:“这可不是普通的铅粉,这是用紫茉莉花种研碎了,再兑上香料制成的。”平儿把花棒倒在手掌上仔细看,只见它颜色轻白、散发着淡淡香气,四种优点兼具,涂在脸上很容易就抹匀了,而且还能润泽肌肤,不像别的粉那样颜色发青、厚重又滞涩。
接着,平儿又看到胭脂也不是平常成张的那种,而是装在一个小小的白玉盒子里,里面的胭脂像玫瑰膏子一样。宝玉笑着介绍说:“市面上卖的胭脂都不太干净,颜色也淡。这个是用上好的胭脂拧出汁子,淘洗澄清,去掉渣滓,再配上花露,经过多次蒸制叠合而成的。只用细簪子挑一点点抹在手心里,再用一点水化开,抹在唇上;手心里剩下的就足够抹在脸颊上了。”平儿照着宝玉说的方法梳妆打扮,果然妆容鲜艳夺目,而且脸颊上还满是甜香。
宝玉又从盆里用竹剪刀剪下一枝并蒂秋蕙,轻轻地插在平儿的鬓发上。就在这时,李纨派丫头来叫平儿,她这才急忙离开了。 宝玉向来觉得自己从未在平儿面前尽过心,而平儿又是个极其聪明、清秀俊美的上等女孩儿,和那些庸俗笨拙的人完全不同,为此他一直深感遗憾。今天正好是金钏儿的生日,宝玉一整天都心情低落。没想到后来出了这件事,自己竟能在平儿面前稍微尽点心意,这也算是今天意外的乐事了。
于是,宝玉歪在床上,心里感到一阵满足。可他又想到贾琏只知道通过寻欢作乐来满足自己,根本不懂得珍惜和呵护身边的女子。再想想平儿,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独自一人伺候贾琏夫妇二人。贾琏庸俗不堪,凤姐又威风凛凛,平儿却能把一切都处理得周全妥当,可即便如此,今天还是遭受了这样的折磨。宝玉越想越觉得平儿命苦,甚至比黛玉还要可怜。想到这些,宝玉心中一阵伤感,不知不觉间泪水夺眶而出。他见袭人等人不在房里,便尽情地流了几滴伤心的眼泪。随后,宝玉起身看到平儿刚才换下来的衣裳上喷的酒已经半干了,就拿起熨斗把衣裳熨平叠好;又看到平儿忘了拿走的手帕,上面还留着泪痕,便拿到脸盆里洗净后晾了起来。
宝玉此时心情复杂,既为能帮到平儿而感到一丝喜悦,又为她的遭遇而悲伤,闷闷不乐地待了一会儿,便起身前往稻香村,和大家说了会儿闲话,直到掌灯时分才离开。 平儿在李纨那里歇了一夜,凤姐则一直陪着贾母。贾琏晚上回到房间,冷冷清清的,又不好意思去叫平儿回来,只好胡乱睡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贾琏想起昨天发生的事,觉得实在是没意思,心里后悔不已。邢夫人惦记着昨天贾琏喝醉了酒,一大早就过来了,把贾琏叫到贾母这边来。 贾琏满心羞愧,只得来到贾母面前,跪了下来。贾母问道:“这是怎么了?”贾琏赶忙赔着笑脸说:“昨天是我喝多了酒,惊扰了老太太,今天我来认罪。”贾母啐了一口,骂道:“你这个下流东西,喝了点酒,就不知道安分守己地去睡觉,居然还打起老婆来了!凤丫头平日里总是逞强,像个霸王似的,昨天却被你吓得可怜巴巴的。要不是我在,你差点就伤了她的命,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贾琏心里满是委屈,但也不敢辩解,只是一个劲地认错。贾母又说:“凤丫头和平儿难道不是美人胚子吗?你还不满足!成天在外面偷鸡摸狗,把那些脏的臭的女人都拉到屋里来。就为了那些不知廉耻的女人,你打老婆,还打屋里的丫头,你好歹也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做出这种事,真是丢尽了脸。要是你心里还有我这个老太太,就赶紧起来,我可以饶了你,乖乖地去给你媳妇赔个不是,把她拉回家去,这样我才高兴。不然的话,你就干脆出去,我可不敢受你的跪。” 贾琏听了贾母这番话,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凤姐,她没有精心梳妆打扮,眼睛哭得红肿,也没涂脂抹粉,脸色黄黄的,比平时更显得可怜又可爱。贾琏心想:“不如就赔个不是,这样我们俩的关系也能和好,还能讨老太太的欢心。”
想完,贾琏便笑着说:“老太太的话,我不敢不听,只是这样做,以后她岂不是更要得寸进尺了。”贾母笑着说:“胡说!我知道她最懂礼貌了,肯定不会再冲撞你。要是她以后得罪了你,我自然会替你做主,让你能降伏她。”贾琏听了,便爬起来,对着凤姐作了个揖,笑着说:“原来是我的错,二奶奶,你就饶了我吧。”
满屋子的人见了,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贾母也笑着对凤姐说:“凤丫头,不许再生气了,你要是再恼,我可就不高兴了。”
贾母说完,又让人去把平儿叫来,让凤姐儿和贾琏两人好好安慰平儿。贾琏看到平儿,心里越发觉得她楚楚可怜,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听了贾母的吩咐,他赶紧凑上前去说道:“姑娘,昨天让你受委屈了,都是我的错。奶奶对你发脾气,也是因为我的缘故。我给你赔不是还不够,再替你奶奶也赔个不是。”说着,贾琏也作了个揖,这一举动逗得贾母和凤姐儿都笑了起来。贾母又让凤姐儿去安慰平儿。平儿急忙走上前,给凤姐儿磕头,说道:“奶奶过生日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却惹奶奶生气了,我真是罪该万死。”
凤姐儿正为自己昨天喝多了酒,不顾往日的情分,一时冲动,听了别人的话,就无缘无故地让平儿难堪而感到羞愧和后悔。如今看到平儿这样懂事,她既惭愧又心酸,急忙一把将平儿拉起来,忍不住落下泪来。平儿轻声说道:“我服侍奶奶这么多年了,奶奶连一指甲都没弹过我。昨天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挑唆的,也难怪奶奶生气。”说着,平儿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贾母见状,便让人把他们三人送回房去,还叮嘱道:“要是有谁再提这件事,立刻来告诉我,不管是谁,我都要用拐棍揍他一顿。”
凤姐儿、贾琏和平儿三人重新给贾母、邢夫人和王夫人磕了头。老嬷嬷答应着,把他们三人送回了房间。回到房中,见周围没人,凤姐儿忍不住说道:“我怎么就像个阎王,又像个夜叉了?那个贱女人诅咒我死,你居然也跟着附和。我就算千般不好,也总有好的时候吧。可怜我辛辛苦苦地操持,现在连个淫妇都不如了,我还有什么脸再过下去啊?”说着,凤姐儿又哭了起来。贾琏劝道:“你还不满足啊?你仔细想想,昨天到底是谁的错更多?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可是我跪下来赔不是,你也挣足了面子了。这会儿还唠叨个没完,难道还要我给你跪下才肯罢休?
太要强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贾琏这番话让凤姐儿一时语塞,平儿听了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贾琏也笑着说:“好了好了,这下又没事了,我真是拿你俩没办法。” 正说着,一个媳妇进来禀报:“鲍二的媳妇上吊死了。”贾琏和凤姐儿都吓了一跳。凤姐儿很快镇定下来,反而大声喝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过了一会儿,林之孝家的悄悄走进来,对凤姐儿说:“鲍二媳妇上吊死了,她娘家的亲戚要告咱们呢。”
凤姐儿冷笑道:“这倒好了,我正想打官司呢!”林之孝家的说道:“我刚才已经和他们说了很多好话,吓唬了他们一番,还答应给他们一些钱,他们才勉强答应不告了。”凤姐儿哼了一声,说:“我一个钱都不会给!有钱也不给他们,就让他们去告。谁也不许去劝,也别吓唬他们,就看他们能告出什么名堂来。
要是告不成,我就反告他们个‘以尸讹诈’!” 林之孝家的正左右为难,看到贾琏给他使眼色,心里立刻明白了,便退出来在一旁等着。贾琏说:“我出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凤姐儿叮嘱道:“不许给他们钱。”贾琏径直走出去,和林之孝家的商量,让人去软硬兼施,好说歹说,最后答应给二百两银子作为丧葬费用,这件事才算平息下来。贾琏担心事情会有变故,又派人去告诉王子腾,让他叫了几名番役和仵作来帮忙处理丧事。
那些人看到这种情况,就算心里有意见也不敢再争辩,只能忍气吞声。贾琏又让林之孝把那二百两银子记在流年帐上,分别添补到各项开销里。他还私下给了鲍二一些银子,安慰他说:“以后我再给你找个好媳妇。”鲍二既觉得有面子,又得到了银子,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便又像以前一样奉承贾琏,这件事也就暂时告一段落。
屋内的凤姐儿虽然心里有些不安,但表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见房里没有别人,她便拉过平儿,笑着说:“我昨天喝多了酒,你可别埋怨我。打在你哪儿了,让我看看。”平儿轻声说:“也没打多重。”就在这时,只听到有人通报说奶奶和姑娘们都进来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