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祯法师道行深,用一木鱼轻敲,就筛出夙愿已结的鬼魂。一手竖在脸前,另一手盘着星月菩提,嘴里则念着望枯听了会昏昏欲睡的佛经。
这一送,就是几十个游魂。
争破头颅想要博得引灯令头筹的修士,只能眼巴巴望着。鞋履湿了根本、又深陷泥潭,修为也没个长进。
奈何术业有专攻。
狼狈这么些天,劳古功高终是拱手让人,只好嗟叹一声。
望枯很是满意,诚如那阴阳怪气的师兄所说,她就是见不得旁人好,尤为是踩在席咛之上的。
风浮濯见她迟迟不动,再次恹恹躺床,随即屈膝询问:“望枯,可是还有困倦?若难耐,不妨回屋再歇?”
路清绝当真看不惯:“得了罢,她没良心得很,你要真想为她好,不惯着才是,小心来日被她蹬鼻子上脸,还寻你麻烦!”
望枯应一声,眼睛也跟着眨一下:“嗯,如今我就要蹬鼻子上脸了……浑身上下都提不起劲,不妨,倦空君再抱我回去罢?”
路清绝:“……”
没脸没皮到这个份上,他都替上劫峰蒙羞。
“咳——咳!”
弋祯法师喧宾夺主的陈年老痰实在来得及时,双目如炬,一粒沙土也难以遁形。“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弋祯法师就是那不通融的严父,非要棒打这貌合神离、名存实亡的苦命鸳鸯。
风浮濯将这些尽收眼底,但显然是弋祯法师多虑。无须提点,他也早有打算。
持个威仪,再凛个气节。
“不可,望枯,你名节已毁,此次抛头露面,定会坐实他们的揣测,”风浮濯叹不出声,“也并非是我觉女子名节最为要紧,而是世道对女子苛责太多,我若听之任之,你就会沦为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而不是再向他摊开手,扬着可人的笑,要这无用的抱。
——这样一抹青,配得上最好的疆土。
弋祯法师:“……”
他明白,理是这个理。但徒儿怎的又是什么都为旁人考量好,而后忘了自个儿。
望枯跳下身:“好,我自行离去也无妨。”
金丹一剖,浑身上下像没了主心骨,四肢各有各的痛,走不了两步——趔趄扑倒。
风浮濯一手捞过:“……望枯。”
望枯:“多谢倦空君。”
风浮濯仍是问了:“金丹为何没了。”
望枯推开他揽腰的臂膀,从腰带翻出一个浑圆的帕子,再双手捧去:“瞧我这记性,本是准备还与倦空君的,却险些忘了。”
风浮濯哑然不接:“……为何要取出。”
望枯:“金丹与魂魄互斥,留着也不便,再者,这本就是你的,迟早要物归原主……”
弋祯法师像是有了顺风耳,疾步跑来:“慢着!你说这是谁的!”
望枯狐疑地看向风浮濯:“……他的?”
风浮濯毫不犹豫:“嗯,我的。”
“……”弋祯法师霎时六神无主,“何时给的?”
风浮濯:“八月,祉州地道。”
弋祯法师:“……”
他们彼时就已相识。
但便是从天劫有异之始,满打满算至今,也才几月罢了。
几月,就已让这风浮濯的相思病,入了膏肓。
弋祯法师心里忽而个呼之欲出的念头,第一回以正脸审视望枯:“当初倦空帮你修藤,你可是还趁其不备……咬了他一口?”
望枯深想一番:“应当……没有?”
风浮濯:“有,怕她咬唇太狠,伤了自己,便帮了一把。”
弋祯法师:“……”
此个妖女,来头不小,行事相当诡谲。
断然不可把他唯一的徒儿吃干抹净了。
风浮濯:“弋祯法师,金丹一事,并非有意隐瞒,您若不喜我再回笼残浮屠,那我便于两日内,将未曾背会的戒律,罚抄两千遍。”
弋祯法师:“……”
较之赠金丹一事,颈间红痕都是以大化小了。
幸好那些佛门长老与他来往不密,没能觉察。若是此事广为人知,岂不闹翻天了?
望枯:“弋祯法师,是倦空君要将金丹碾成碎屑,分给那些灾民,我才看不过,帮他一把的。”
风浮濯敛眸:“嗯,多谢。”
弋祯法师面色稍霁:“他行事激进,有此顾虑倒是情理之中,如今我替他收下,只愿来日莫要再提金丹一事。”
望枯:“明白。”
风浮濯眼见金丹被收入弋祯法师的衣袖,伸出一瞬的手,又悻悻收回。
或有一块顽石,磨在他心口。说毫不在意也不对,说疼出鲜血又太过。
只好说,女子身的确软香如玉,将金丹也捂热了。可一旦分离开来,凉秋就退居末流,让一季寒冬匆匆代之。
风浮濯只是跟在望枯后头,看她提起早已泥泞占据下摆的裙衣,小心翼翼跨过一块块碎石子,一脚在水坑中金鸡独立,再提溜眼,细寻下一个落脚处。
他倒是少有悔过的念头。
那回他在晨露未曦时,回望了一眼巫山峭壁。
百废待兴,秋藤苍翠,却显耄耋之色。
仍是差点什么——于是,他略施法术。
私自让它重返春日。
眼见断壁之上开了花。
还是忍冬花。
风浮濯常与草木打交道,所以时常闹出认花不认人的笑话。
但忍冬花,的确生得美。
棉絮轻,骄阳暖。